遼闊的天空下,鐵瓦鋪蓋,紅磚砌成的高大建筑上,將襯衫、短褲、棉拖完美混搭的邋遢中年哈著氣,身上散著無盡暮氣,就像是一個失去了精神支柱的老人。
他揉了揉困頓的眼睛,俯瞰著摩肩接踵,充斥著各種叫賣聲的街道。
這是獸人街,城市中標志著兩族共存愿景的地方。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自萬德山脈搜羅到的神秘果核,歷經萬年不朽,載種之后能長出增長修為的靈果。食之,一步通玄,三年圓滿,扶搖可期,僅售賣十萬!”
某攤位前,大喇叭里不斷播放著叫賣錄音,有行人駐足,打量著攤主售賣之物,卻始終無人出價。
終于,有位打扮迥異的青年發出了質疑,“這分明是蘋果核,就算是從萬德山脈中撿到的,那也是別人吃剩的。”
“不識貨就滾蛋!”攤主吱吱大叫道:“要是蘋果核,我敢賣!?大家的慧眼還能看不出?你認真感受下,這上面蘊含的淡淡元氣……”
這攤主是只籃球大小的鼠族,身上穿著專門裁剪的衣裳,他瞪著精明小眼,胡子一翹一翹的。
那青年狐疑地托起果核,細細端詳著。
忽然,他眼中亮光一閃而逝,故作不屑道:“確實有蘊含淡淡運氣,但是否是刻意沾染的也不可知。老板,給個誠心價,十萬太貴了……”
攤主激動得手舞足蹈,高聲嚷道:“萬德山脈一行,同行鼠輩僅剩我一鼠,要不是為了安葬我那舅姥爺、叔叔、大伯、小侄子……
這種珍貴之物,我肯定要留著傳給子孫后代的。十萬,就為孩子博出一個璀璨未來,花不起這錢,趕緊滾蛋,別妨礙我做生意。”
“呵!十萬,你賣給鬼去。”那青年嗤笑一聲,揚長而去。
待走到不遠處的巷角,青年閃身入內,他急忙點開手機,語氣急促,又夾帶著討好之意,不時還有哀求聲與叫罵聲。
某路人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待想起自己的境遇,悵然一嘆,結了婚的男人,都挺不容易的。
一名正在閑逛著的古衫老者鼻頭聳動,他抬頭望了邋遢中年一眼,微微一愣,頜首示意。
隨即,古衫老者朝攤位走來,詢問價錢后直接刷卡,之后就捧著果核徑直離開。
而先前離開的青年面帶喜色地回來,緊接著與鼠攤主產生激烈爭執,周邊有心思活躍之人眼珠一轉,趁機往古衫老者離去的方向追去。
“有的人以為宰了只肥羊,卻不知,羊在說,草,真肥。”位于頂樓的邋遢中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啞然失笑。
又半晌,聽到身后嗒嗒嗒傳來的腳步聲,中年悠然一嘆,“很多年沒有人敢讓我等他了。”
“抱歉,讓您久等了。”唐興望著中年的背影,恭聲道。
他的道歉十分干脆,并無多余爭辯之意。
哪怕現在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小時。
“下不為例。”
“是!”
雖然許嘉楠此刻外在形象不是很好,裸露的小腿上腿毛旺盛,腳丫交錯不時蹭地,唐興臉上依然滿是敬重。
此乃不拘小節。
就像初次見馬老師時,他也似這般不修邊幅,不斷深入鼻腔,自己也未曾動搖過跟他好好學習的決心。
有本事的人,有點小癖好也屬正常。
再說,這居家行頭,不是更添幾分親和力嘛。
說明對方不拿你當外人!
大概吧……
“聽說你為了跟我學習,舍本逐末,放棄了幾門課程。‘學習無用論’,可不適合當今社會。”
許嘉楠象征性勸解著,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迎向天空熾熱的大火球。
莫非這是在考驗自己跟他學習的決心?
唐興眉梢輕抬,眼珠骨碌碌一轉,謹慎道:“在常人眼中,我是在舍本逐末,但您一定明白,我是在‘舍末逐本’。我相信您,所以,我相信自己的選擇會是正確的。”
這高帽,戴得不留痕跡。
“那你想在我身上學到什么?”許嘉楠反手在自己的谷道抓動,短褲下溜,露出一角紅彤彤。
有點癢。
唐興對此熟視無睹,他目光下移,落在其腳邊瓷磚上,恭敬回道:“洞察力、罪犯心理特征、動機,破案經驗心得。您會的,我都想學。”
“你以后想當執法的督法員?”
“暫時沒有這打算。”
“那你學這些有何用?”
“溫室的花朵,未經磨礪,經不起風雨侵襲。大二,我會下淵地歷練,可我又不想因為疏忽大意被人算計,或是無法洞察陷阱,最后墳頭草青。”
“就算在室外的花朵,風雨稍大,一樣脆弱。你只能不斷扎根土地,才能站穩跟腳。”
“多謝許督法監指點,唐興必銘記于心。”
變得沉穩了,舉止神情都隱藏得很好。
背對著唐興的許嘉楠收回精神力,眼中閃過意外之色,比起上一次見面成長了許多。
能讓一個少不經事的男孩成長,那就只有一種可能:責任。
至少是個好事,那件事的把握更大了。
“記得很多年前,我要進執安局,我的師長跟我說,‘律法,是區分善惡的最后一道防線’。你覺得呢?”
他五官聳動,獨眼瞪得滾圓,任由酸澀感變重,直到眼白處通紅一片。
準備完畢!
“很有道理。”唐興回道。
“可他沒做到!他說,執法也好,做人也罷,都要‘俯仰無愧于天地,行止無愧于人心’!他做不到!所以……他死了!他死了!!”
許嘉楠喘著粗氣,煞氣騰騰地轉過身,質問道:“唐興,那你呢?要跟我學習,就要承擔我能承擔的,與我無法承擔的東西!你,做得到嗎?”
《孟子·盡心上》。
水藍星的亞圣語錄。
看來這些年,水藍星的典籍被搬來了不少。
可真正讓他驚異的是,許嘉楠現在的模樣,已不是灑脫、不拘小節所能闡述的了。
密集的頭發或許是太久沒梳洗,成塊結痂,油膩膩的,還有大塊頭皮屑垂在發梢。
眉鋒下,不成對的眼眸內,血色密布,露著似要噬人的幽光。
他的唇角周邊,滿是長短不一的胡須,前胸的衣物沾滿暗黃色水污,不知有多少日未曾換洗。
“他死了“,是弒師了嗎?
無法承受弒師的痛苦,借酒消愁?
本以為自己這數日的經歷已經夠煎熬了……
許嘉楠厲聲道:“唐興!回答我!”
兩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蒼蠅振翅嗡鳴,他們在許嘉楠頭頂一陣盤旋,猶豫了小會,顫巍巍地落下,跟著許嘉楠一起虎視眈眈瞪著唐興。
眾目睽睽下的唐興苦澀一笑,無愧于心……
要是換做去石莊市前,他一定會拍胸脯打包票,可現在……
他嘴角肌肉抽動,黯然道:“我以前沒能做到,希望以后能做到!至于您口中,您無法承擔的東西,不知能否明示?”
他是要學東西的,可不想承接別人莫名其妙的因果。
沒明碼標價的東西,最貴。
即便是古代,稚童蒙學,家里也要為師長備上束脩六禮。
許嘉楠眉頭緊皺,怒哼一聲,臉上猙獰逐漸平復,眼中血色消退。
“罷了!起碼沒騙我。”他嘆了口氣,雙手一松,似是放下了心中包袱,用著微不可聞的聲音嘟囔著。
他靠在護欄處,兩手反握欄桿,感受著街道中亂竄的席席涼風,他稍稍抬高聲調,道:“就一件事,就那件我拜托你的事。”
兩只蒼蠅被他的聲音嚇到,噌地一聲,消失的無影無蹤。
唐興知道,許嘉楠指的是猿嘯哀案,調查校內可疑兇手。
他歉然道:“還未進行,我昨日剛從石莊市回來,早前又提早出發……”
“無妨,反正接下來,這起案件就交給你了。至于你能不能讓那幕后之人伏法,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許嘉楠眸中帶著冷意,咧開嘴,露出兩排白潔的牙齒。
唐興猛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許嘉楠,腦海中浮現出鐵骨錚錚的猿嘯哀死前的種種。
是那樣的不屈、無畏。
再然后,他就想起封圣之時,自己的無能退縮……
他光禿禿的腦門上青筋暴跳,眼中盡是壓不住的滔天怒火,他質問道:“您……是要將這種事,作為考量我斤兩的試題?”
明明說好的,要一起還猿嘯哀公道的,現在是怎么了?
許嘉楠臉上帶著玩味,道:“我可沒這么惡趣味,只是我要離職了,無法繼續調查。”
離職?
唐興一陣錯愕。
不將這起案件解決了再走?
再說,即便離職,就不能調查這事了?
許嘉楠淡淡道:“你找我學習,總不是沖著我督法監的名頭吧?那我倒可以為你引薦幾人……”
“不用!”
唐興打斷道,“我只是驚訝罷了。離職也好,無法承擔也罷,都是你逃避的借口吧?你已經找到了真相,卻怕得罪那幕后黑手!不敢將他揪出,所以要一走了之,是嗎?”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著許嘉楠的臉龐,想從中找到一絲表情變化。
許嘉楠緊抿雙唇,眼神空洞,同樣直勾勾盯著唐興,看得他頭皮一陣發麻。
涼風再度掠過,唐興眨了下眼皮,終究還是敗下陣來,他撇過頭,鄙夷地望向旁邊的空氣,譏誚道:“‘瘋狗’許嘉楠,虛名之士也!
遇到小打小鬧的案件,破之!再廣而告之!遇到半步扶搖境、或者是扶搖境強者作案,也只能屈膝投降了。也不對,或許只是踢踢皮球,把燙手山芋踢給別人,真是聰明!”
“激將法,我許嘉楠要是會中計,可就白活了這四十多年。”稍勝一籌的許嘉楠目光恢復了靈動,他聳聳肩,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我都說了,這是我無法承擔的事啊。”
準確的說,是無法做到的事。
“本想過兩天離職,周游各國,去看看其他國家積累下的疑案,無聊的話就下下淵地,逍遙自在,結果你找來了。
畢竟我之前承諾過,有空的話會給你一定指導。現在看來,你是不需要我這種虛名之士的指導了,拜拜了您嘞!”
許嘉楠伸了個懶腰,眨了眨眼,朝樓梯走去。
在他身后,兩只蒼蠅食味緊跟,飄飄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