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興抬眼望去,許嘉楠的身影逐漸放大,亂發橫飛,肆無忌憚地拍打著他的臉龐。房間里,案宗資料紛紛揚揚,倒卷而起。
“風扇關一下,謝謝。”許嘉楠將手臂上的掛件抖落,來到唐興身邊。
“好嘞!”
貓在角落里的年輕督法員將高懸的風扇關閉,臉上露出靦腆的笑容。
不過房間內亂相并未就此而止,桌椅棉絮你來我往應接不暇,卻無一近許嘉楠周身三尺之內。
“許頭,這堂課……是不是有點興師動眾?”想起外面被攔在警戒線外的居民,唐興苦笑連連。
這得耽誤多少人的事啊。
一道白影從他身前掠過,將一個球狀物體攬在懷中,然后輕輕放下。
許嘉楠好像沒有看到般,他抬起手將頭發捋順,然后用油膩膩的手撫摸著唐興刺球般的腦袋,他指了指窗外,笑道:“看來你還沒意識到啊,你知道那里能看到什么嗎?”
房子、院子,還有有什么?難不成是詩和遠方?唐興微微吐槽。
“是真正的兇案現場。”被甩開的人型掛件幽怨地看著房間里肉體翻涌,她隨口解釋道:“我們在布置現場的時候聽到了慘叫聲,除了裸男沒穿衣服外,我們其他人立即就封鎖了巷子,順便報案。”
許嘉楠要在林家巷給自己出題,剛好遇到了真的兇案,李鬼碰著李逵了?
唐興臉色有些怪異,不過,督法員報案?
喂?洞洞幺嗎?
我是督法員,編號xxxxxx,我要報案……我沒有開玩笑!
我現在很嚴肅!我再重申一遍,我沒有開玩笑!
挺有畫面感的。
“死者”脫離戰局,嘴角一片烏青,他豪橫道:“誰是裸男了?小唐,記住老子的名字——戴勇榕!要不是怕一身妝被毀,老子一出手……”
“你是誰老子?”許嘉楠冷聲問道。
房內溫度驟降。
都說打狗還得看主人,更別說是自己要收的學生了。
雖然沒打,但爆粗口也不行!
戴勇榕喉頭一哽,戾氣盡散,他干笑道:“我是我兒子的老子!”
許嘉楠冷哼一聲,開口道:“這堂課的原型是很多年前,一個智障經手的一起案件,也是我個人認為依舊存在爭議的案件。
他得出了與你現在一樣的結論,懷疑死者的妻子就是殺害他的真兇,并且在她拒不認罪的情況下批捕。當然,即便死者妻子確實是兇手,但當中定然還有其他疑點。”
“后來呢?”唐興好奇地追問,他腳步一點,往墻角退去,避過了一件帶著疾風而來的小臺燈。
用了智障形容某位督法員,要么有舊怨,要么就是很看不上眼。
白影再次掠過,卻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小臺燈咣當落地,外面的塑料殼被摔碎。
“真是浪費……這可都是錢啊!”
年輕醫生嘆了口氣,惋惜不已,他拉下戴著的口罩,露出隱藏的香腸嘴與蒜頭鼻,加之其銅鈴般大眼,還有那兩條與黑塔兄弟有得一拼的臥蠶眉。
這絕世容顏,在唐興今世所見的人中足以位居榜首。
至于大馬猴,屬于耐看型的,丑美丑美的。
他微微喘息,對唐興笑道:“我聽我爸說起過這起案件,據說,為此許顧問與那會帶他的督法司鬧得很不愉快……”
“我可沒這么說!”方法醫矢口否認,腦門沁出的汗珠滑落,也不知是累到了還是嚇到了。
他右手用力,隨著焦煙升起,嘈雜的房間這才安靜下來。
從地上爬起,左右臉不再對稱的趙郢心中冷笑,科技盲,你們想必還不知道什么叫做云儲存吧?真以為弄壞了我手機就可以銷毀你們勾搭的證據了?
“可是老爸,上次你明明……”蒜頭鼻還要說什么,方法醫一瞪眼,他無比乖巧地閉上了嘴。
方法醫不偏不移地對上許嘉楠冰冷的目光,無奈道:“小兒戲言,做不得數。”
他扭頭看向依舊興趣滿滿的唐興,硬著頭皮說道:“既然小唐想知道后續,那我方正作為許顧問的摯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其實也沒什么事,只是兩人對案件的不同看法罷了。不過那件事確實很巧,案件卷宗遺失了,且當年拘押沒幾日,那位女士心臟病突發,沒了。”
這種科技時代還能卷宗遺失?難不成還是紙質版,都未入檔數據庫?
“換句話說,小唐督法,或許是你殺了我。”張小芬翹著的腿放下,皮質鞋底與地板接觸,發出一聲脆響。
她吊著眼,眸中只剩眼白,瞬間化作戲精。
唐興微微失神,從一開始,自己的主觀意識就認為死者大概率是妻子所殺,一切的推測也往那方面去。但現在想想,還未排除他的鄰里、朋友的嫌疑,還是太過武斷。
若今天不是案件模擬,而是自己處理的真實案件,那是不是要釀成一樁冤假錯案?
“是與非,我們說了不準,但在我的這場設定中,死者妻子不算是真兇。唐興,你的表現整體還算可以。
但有一點,你的信息來源大多來自書面以及其他人口中,別人說什么,你聽什么,且很少懷疑。如果說張小芬真的是兇手,那你覺得她的問詢記錄一定都是真實的嗎?”
許嘉楠臉色越發嚴峻,嚴厲道:“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夸過你的想象力了。很多時候斷案就是靠猜、靠想!你以為我是在說笑?
你要想別人所不敢想的事!懷疑一切合理的事,懷疑一切不合理的事!
你要懷疑!你獲得的線索是別人故布疑陣、混淆視聽,還是真的是我們需要的有力依據!
大膽懷疑,懷疑一切你所認知的常理!懷疑一切,你所認為不可能的事情!”
晴空驚雷,唐興心頭巨震。
懷疑一切嗎?
就像我,之前在懷疑青玄哥,心中對他充滿了警惕,可那零星一角的猜測,誰也說不準是否只是心中臆想。
所以當他可能遇到危險,我又會矛盾重重地掛念他,生怕他真的遇到什么不測……
唐興凝視著許嘉楠,一字一頓問道:“那如果暫時得不到答案呢?”
他想知道,再遇到這種兩難抉擇,該如何處理。
方正、戴勇榕視線悄悄匯聚,這種瘋魔般的話語,那小子居然信了?懷疑來懷疑去,這得死多少腦細胞?
他那圓溜溜的小刺頭,莫不是想太多,少白頭?剃了?
“得不到答案,就做那潤滑油,讓一切保持現狀。不要妄自將自己的不確定告訴他人。”許嘉楠轉身走到窗外,木然望著窗外,“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你的不確定,一旦被人當成了肯定,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麻煩。”
唐興表示明白,三人成虎。
“可如果這也懷疑,那也懷疑,那不是很累?走到哪,就要想,他會不會對我造成傷害,他的眼神如何,是不是要對旁邊的人做什么……許頭,你這么些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就沒有嘗試信任過……”
許嘉楠擺手,打斷了唐興的問話,“你想信任誰?剛才的你,值得信任嗎?連自己都不值得信任,你還指望信任別人?”
“你最先要懷疑的就是自己。有時候你都未必了解自己,而你的敵人卻能將你研究透徹。你的習慣,你的思維,都是你可能步入陷阱的。”
方正、戴勇榕視線再次匯聚,什么情況?記得許老大以前沒這么偏激的啊,以前大家進淵地,不都是背靠背,互為倚仗嗎?
你問問?
我不,你問。
膽小鬼!
兩人視線分開,瞥向他處。
還未等唐興消化完,趙郢揉搓著臉,嘆了口氣,“我雖然不贊同老許教人疑神疑鬼,但他就是這么做的,而且成功了。他說的東西,也有一定道理。”
“這種修行普及的年代,有著無數可能。即便你親眼看見,就能確保不是迷惑人的功法?就能確定面對的人,不是被人以精神力、神識操控?”
他朝貓在角落的徒弟蕭葉宇嚷道:“小宇,把許老大寫的東西拿給唐興看看。”
蕭葉宇從褲兜里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小方塊遞給唐興,眼中滿是憐憫。
唐興心中隱有猜測,他反復調整著呼吸,顫著手將白紙展開。
白紙上字跡很少,很分散。
憑主觀意識鎖定嫌疑人——張小芬;
②因血液顏色懷疑死者真正‘死亡’時間;
③發現尸斑檢查書房,發現棉被積灰程度,對照案發房間掉落在地上的被子推導;
④懷疑死者遭人襲擊精神力受創,請求法醫驗尸;
⑤通過死者手機記錄發現兇手留下的迷惑手法。
真的,被徹底安排了……
唐興渾身戰栗,被徹底看透了。
現在只是一起案件重演,若是在與自己性命相關的場合呢?
或許是發現唐興受到了難言的打擊,許嘉楠難得安慰道:“別氣餒,只要你努力,將我說的話運用到生活中,凡事多想想,終有一天能追上我的腳后跟。”
“是!我會努力的!”唐興勉強平復心中的激蕩,握緊拳頭,斗志昂揚。
許嘉楠的身影,似乎更加偉岸了。
自己想跟他學習的時候,不就是發現他很厲害嗎?現在,他越厲害,自己應該更高興才是。
“也沒其他事了,我們走吧,你們幾個把房間收拾下。”
許嘉楠眼睛微瞇,看起來心情不錯。
“等等!”唐興連忙叫道:“我想知道,被子在哪?就算用元氣強行烘干,與自然烘曬有所差別,我已經找了……”
許嘉楠笑吟吟地指了指窗外,唐興探頭一看,再次愣住。
下面公共區域的欄桿上,掛著十余床顏色各異,大小不一的棉被……
燈下黑。
“走吧。”
“等等!”
這一次,叫住許嘉楠的,是趙郢。
他身側微側,敬了個禮,朗聲道:“許顧問,隔壁的案件,局里希望你能去看一下。”
這次,他并未叫“許老大”,而是叫了官方頭銜。
“看來運氣不錯,真的可以實踐了。”許嘉楠輕飄飄來了一句,“帶路吧。”
“老方,你也來吧。”
“行,我收拾一下。”
很快,房間里只剩下戴勇榕、張小芬以及幾位年輕后輩,戴勇榕慢悠悠地穿上衣褲,不知從哪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團,眸中流露些許玩味。
“現在小唐肯定十分崇拜許老大。可你們說,要是哪天他知道,許老大在我們每個人這都留了不止一張‘預言’,他心里會作何感想?”
“可是,小宇手上的,是第一張。”
戴勇榕表情微僵,嘴角一抽,“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