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九郎蜷縮著身體,格子窗外寒風刮擦,窗紙呲呲作響。
送別完兄長的里奈坐著沉默了一會,便側躺在榻榻米上,從后面輕輕擁著新九郎。
新九郎臉色不變,明白這并非什么關于姐弟的禁斷之情,在白天時他便發現了家中的窘境。
逼仄的町屋簡陋得有些可怕,整個屋子里也只有一個薄被毯,這樣寒冷的冬夜,即使穿著厚厚的棉麻小袖,人與人依舊必須相擁而眠,來借著彼此的體溫來保暖。
“又是戰亂嗎。”新九郎淡淡地自語,聲音細不可聞。
白天談話中,里奈和新九郎聊到戰亂時,似乎怕弟弟擔憂,她便取出過一柄肋差(短刃),用力揮了兩下,連帶著血槽破空聲微鳴,才認真對新九郎說道:
“別怕,姐姐會保護新九郎的哦!”
事實上,新九郎并沒有害怕,但還是為這份莫名的姐弟之情,感到了一些溫暖,以及……靈魂深處的恐懼。
凜冽的月光透過格子窗,只剩朦朧光輝映在地板上,他睜開眼睛,嘴唇微微勾起弧度,卻是一個慘笑:
“姐姐,新九郎也會保護你的。”
聲音同樣細不可聞。
只是在新九郎看不見的背后,里奈嘴角亦揚起一個弧度,洋溢著的卻是真正的喜悅。
京都,“朱雀大街”。
深夜,月色正濃。
“朱雀大街”地處京都中軸線上,是京都主街道,規制與名稱全然效仿古長安的朱雀大街。
寬闊街道上,百余名穿著墨色胴丸甲具,背后插著指物旗的武士正在快步而沉默地行進著,武士群的后面,跟隨著千余同樣背插指物的足輕大隊。
足輕們手持長槍或木弓,頭戴鐵制陣苙(鐵盔),陣苙和指物旗印有著細川家條狀家紋,而太郎,恰好便是足輕大隊的一員。
屆時月色清亮如雪,整片夜空只寥寥幾顆星星綴在其旁,月光傾瀉在槍鋒劍鋒,粼粼輝光閃爍之下,亦若一片繁星隱現在街道上。
“后面的家伙,不要慢吞吞的!”一個武士轉身揮了揮手里的太刀,對著后方低吼。
太郎一聽,趕緊加快速度跟上同伴的步伐。
他之前因為回去看望里奈和新九郎,差點沒有趕到部隊集結的時間,于是毫無意外的是,又被統領的武士打罵了一番。
可太郎心里卻叫苦,自己此前完全沒有被告知這次行軍,此時也就更不清楚軍隊的目的所在。
他知道自己沒有弟弟妹妹聰慧,也感慨命運的撲朔,自己先是成了町人,又因戰亂失業,最后還因戰爭成為足輕。
未來,完全沒有方向啊。
他跑著跑著,一抬頭瞥見月亮,于是幻想著輝夜姬(島國月神)能給予自己啟示,同時他發現今夜的月亮是如此亮,旁邊還有許多會動的星星……許多星星?
他覺得哪里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來。
“火矢?火矢!”
太郎前面的武士突然大喊起來,人群剎那間亂了起來,僅僅過了幾息時間,數十支火箭帶著呼嘯聲便砸在眾人當中。
還有些火矢落于街道兩旁的屋頂木瓦上,發出“咚咚”的響聲……
京都,三之町,黎明。
“咚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里奈和新九郎從睡夢中都被驚醒。
里奈嘟囔一聲便揉著眼睛起身,一邊大聲說著:
“來啦~”
敲門聲于是便停了下來。
新九郎心中有些疑惑,難道是兄長回來了,剛想提醒里奈小心些。
這邊的里奈離開被毯也感到一些涼意,頭腦清醒過來,開口詢問道:
“太郎,是你嗎?”
沒有得到答復。
里奈的神經繃了起來,再次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語,只不過這次帶著明顯的警惕之意。
門外依舊沒有回答,屋內屋外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中。
此時京都正在戰亂期間,城市的治安一度敗壞,因此地痞、無賴和竊賊常常會襲擊居民,而最恐怖的便是戰敗的潰兵,這些是真正上過戰場的亡徒,往往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里奈一念及此,心中更加不安起來。
而新九郎則感慨運氣不濟,這次醒來第二天便遭遇襲擊,他一邊思考著如何應對時,門口方向突然“呲”一聲響起。
姐弟兩人同時望去!只見町屋的門扇間的縫隙中,此時伸進一把刃身扁平的肋差(短刀),緊緊搭在門閂的木制插銷上,一下一下來回切割著!
呲~呲~
肋差(短刃)如同鋸子一般,在插銷上已經犁出道淺淺溝壑!
對方要強行進入門內!
眼見到此景,里奈面色頓時慘白。町屋只有一扇門作為出口,不論對方處于何種目的,町屋內根本沒有余財能夠滿足對方,而指望鄰居幫忙,那是更不可能的。這世道,死得最快最早的便是多事之人。
一旦插銷被割斷,劫財事小,但自己姐弟的性命必然堪憂!
里奈情急生智,直接近身上前,用手心奮力地頂著插銷一側,手腕用力可勁地推著插銷。
果然,那柄肋差遭受巨大的壓力后,被卡在切割出的溝壑中動彈不得。
“走開!”新九郎見狀臉色輕微變了變,沖門口大喊一句,他同時又起身朝里奈沖去。
門口處,里奈正慶幸著目的達成時,又是“呲拉”地一聲急促而嘹亮地響起。
奔跑中的新九郎心下一凜,那是金屬與木頭摩擦之聲!
當是時,修長的刃身直直地從門板穿透而進!接著順勢刺入里奈的腹部!鮮血也順著刃口和血槽娟娟流出。
門口處,里奈怔怔看著透過門扇的刀刃。
割插銷只是個幌子?是為了引自己到門口?也對,自己應該想到到,切割插銷太過費時費力了……
閃過這個念頭后,里奈的腦中唯有一片茫茫蕩蕩。
京都,朱雀大街。
街道山的戰斗歷經一夜,早已落下帷幕,兩側的町屋被燒的連片坍塌,點點余焰旁,盡是黑煙繚繞。
地面上武士和足輕的尸體相枕交疊,各色家紋的指物散亂在地,折斷抑或插在軍士的背上。
離戰場百余步外,太郎躲在了一座未毀的町屋內,而這座町屋的主人們,早已被嚇得逃離了出去。
太郎戰戰兢兢地縮在角落,昨夜是他第一次參加戰斗,說是隨軍夜襲,哪知行軍過程中便先遇襲了。
當時軍隊行進時,先是遭受幾輪火矢,雖然造成的人員損失并不多,只寥寥幾個倒霉鬼不幸命中了要害。
然而火矢終究過于駭人,初經戰陣的足輕們騷亂不已,甚至于包括太郎在內的一些足輕,見狀嚇破膽直接潰逃了。
之后的太郎閉著眼睛,躲在屋子內驚恐地聽了整夜的廝殺。
京都,三之町,町屋。
“走開!”
屋內新九郎口中喊著,一邊繼續沖向里奈。
門口處,刀刃極快地從里奈的腹部抽出,接著又縮進木板。
新九郎奮力撞向里奈,兩人一起朝地面跌落。
刀刃換了個地方,再度穿門而出!
刃鋒擦著跌倒的新九郎的衣角而過。
當刀身再度收回時,新九郎和里奈已經一齊跌倒在了地板上。
此刻,里奈倒地牽動腹部傷口的痛叫聲,刀刃不斷刺入門扇的呲呲聲,以及新九郎劇烈運動后的呼吸聲,聲聲交雜,在本便有些眩暈的新九郎聽來,簡直宛若魔音貫耳。
新九郎將頭狠狠撞在地板上,一瞬間疼痛就壓制了眩暈感。
他轉頭看著門扇上的裂縫,重新思索如何應對當前局面。
此時門板上,短時間內襲擊者連刺出了五刀,留下了足足五道裂縫,只有第一道周圍染著粘稠的鮮血。
屋內的新九郎透過其余四道裂縫中,閃過的陰影與亮光的切換,甚至能判斷出襲擊者的大概位置。
而屋外的襲擊者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發現之后的幾刀皆未見血,也不再繼續出手。
短暫平靜后,新九郎起身朝榻榻米奔去,幾乎同時,門外的襲擊者亦開始破口咒罵,又一邊撞著木門發出巨響。
新九郎整個翻過榻榻米,沒有!
又去打開通院的米缸蓋,沒有!此時木門還在發出巨大的“砰”聲,那根插銷似乎隨時都會斷裂開來!
翻開旁邊的木婁,沒有!插銷發出吱地一聲“慘叫”,如同瀕死之人之哀鳴。
新九郎突然看向里奈,又快速地蹲在里奈身邊,在里奈身上衣物上翻找,動作有些粗暴。
終于,他在里奈的小袖里找到了那柄刀,那柄昨天里奈拿出過的肋差!
新九郎將肋差拔出皮革鞘,靠近門口,通過光影確認襲擊者位置,右手持柄,對準裂縫,左手心壓右手上,待其中一個裂縫由陰影轉為光亮之際,便狠狠地透過裂縫壓了進去!
整套動作宛若排練過無數次,行云流水,絲毫不亂!
“呲!”
巨大勁道霎時通過肋差傳遞到了新九郎的手腕上,以至刀身被生生撞回了一截,在他右手腕割裂出巨大豁口,但即便如此,新九郎也沒有松開刀柄。
距離刀被震回一個呼吸的時間,外面的襲擊者似乎才反應過來。
凄厲慘叫在門口響起,接著又是撕心裂肺般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