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屋后院。
新九郎剛踏入走廊,入眼便看見那個巨大的佛式火葬堆,然后便是旁邊的少年尸體。
此時,柚子尸體幾乎被焚燒殆盡,但火堆的焰光依舊能將大半個后院照得通紅發亮。
“新九郎?”屋拓哉聽見腳步聲,抬眼便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中頗有些訝異。
因為在之前,新九郎離開城下町時,給屋拓哉留下的訊息是“前往伊賀五日而返”,但不料京畿地區混亂,最后新九郎只能改道去近一些的甲賀,此時歸來,便算作三日而返,屋拓哉當然不知這些變故,所以才驚訝新九郎的早歸。
但一瞬間的訝異過后,屋拓哉很快又想到什么,轉頭看向少年的尸體,臉色陰了下來:
“你現在回來有何用?酒屋被大鬧時不見人影,靈堂被大鬧時亦不見人影,現在珊珊出現,是不是打算等我們全死了才來收尸呀?”
新九郎沒理會對方陰陽怪氣的話,緘默地繞過火葬堆走到那具尸體邊,先看了眼尸體脖頸處,接著就直接蹲下,拔出肋差割裂尸身衣物。
廊柱邊的屋拓哉見此,直直地望著新九郎漠然的側臉,頓時怒容隱現,只想上去打對方一頓。
可惡!新九郎這家伙,臉上竟完全看不到一絲哀傷之意,難道少年之死完全不能令他動容嗎?
要知道,那少年還救過自己一命的啊!久保謙太闖進酒屋那一日,當時自己氣急攻心到魔怔,倘若沒有少年進廂房奪刀,恐怕在當時,自己就已經被那兩名巡街武士斬殺!就更不要提為柚子復仇了!
但現在少年慘死,新九郎作為將對方招募進酒屋的雇主,不覺得悲傷也就罷了,居然還當著自己的面,撕裂衣物來侮辱尸體!
屋拓哉越想越覺得憤懣不平,拄著拐吃力地邁出幾步,走到新九郎身側時,猛地抬起手中木杖,就朝對方腰部凌厲抽打過去!
木杖被居中斬斷!
屋拓哉怔怔拿著只剩半截的木杖,眼睛卻盯在橫攔于自己胸前的長刀。
說是長刀,但也僅是長度比短刃稍稍多出些,連柄也不過兩尺左右,刀身筆直,不似武士刀那樣有弧反,而且只刀尖周圍開刃而兩面未開,全然不似一柄噬血的兇器。
“沙紀,收刀,他并無惡意,而且真要說的話,雇傭你的錢是他的,他才算是你真正的主人。”新九郎頭也沒抬,手指撫在尸身脖頸處,正查驗著那道長長的致命豁口。
其實,他早就聽到屋拓哉的腳步聲靠近,但他根本懶得躲避,因為那木杖本就是他去町屋購得,知曉其實杖底并不尖銳,即便真被抽打到,以此時屋拓哉的氣力,恐怕對于自己連道瘀傷都添不了。
“付錢的只是雇主,并非主人。”女忍側過頭瞥了眼新九郎,收刀入鞘,又后退幾步隱入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女人?”屋拓哉方才被刀攔住,但也看清了新九郎驗尸的動作,明白對方并非侮辱尸體,心中怒氣本已消去大半,但此時發現了女忍的身影,眉頭又挑起來:
“這就是你給我找來的幫手?我拿出了那么多錢,還以為能雇來位絕頂的劍客,最后你卻只拿出個女人敷衍我?”
“你口中的那位女人,是名殺手,她手上有上百條人命。”新九郎查驗著尸體,用著平淡的語氣說道,“現在關鍵的是,我離開的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上百條……”屋拓哉本想質疑一下,但覺得新九郎完全沒必要欺騙自己,最后還是忍下來,磨蹭一會,才又將這幾天的事情全部娓娓道來。
從久保謙太上門鬧事被武士抓捕,再到久保康貴闖靈堂,小廝少年被割喉而死,最后到自己無奈對久保家眾人“泄密”,故意說出了那些真假參半的信息。
尸體旁的新九郎,靜靜地全部聽完后,站起身掏出懷紙,一下一下地擦拭手掌因驗尸而染上的血跡,臉上面無表情:
“又是久保家嗎,那阿光的尸體也應該被找到了,如此的話,亦無可奈何,看來我今晚只能去久保家拜訪一趟了。”
“拜訪?”屋拓哉楞了下,嘴巴下意識出聲,接著抬頭就看到了原地沉默著的新九郎的雙眼,那對瞳孔里閃著森寒的殺氣。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嘴角抽搐兩下,有些懷疑地說道:
“新九郎,你是想直接殺去久保家?而且就憑你與那女人兩個人?拜托,你這完全是送死,你如果死了,誰來幫我復仇啊,還不如按照原計劃,我繼續收集松任城的消息,幫你當上大人物,再輕輕松松捏死久保家不好嗎?”
在屋拓哉的眼中,新九郎的選擇無異于飛蛾撲火,因為久保家世襲擔任的名主,名義上是管理大藏村政務,但實際上,名主絕非一個簡單的官府職務,背后還擁有著諸多蠻橫的特權。
室町幕府下的名主,是真正具有豪強性質的,擁有一眾被稱為“家子郎黨”的家臣住在宅邸內外作為護衛,在宅邸外圍還安置農民的聚落,以便于管理。更夸張的是,名主的宅邸周圍多挖有深溝或建有工事,其內以名主所住公館為中心,分布著同族子弟所住的雜院、馬圈、倉庫等,其外則為家臣住宅。因此除去家子郎黨,往往同族子弟也能揮刀作戰,所以名主的宅邸,完完全全可以視作一個簡略的軍事堡壘。
正是因為知曉這些,當屋拓哉明白新九郎的意圖后,第一個反應便是對方去送死。
“剛剛我進來時,發現街道對面有人正監視著酒屋,沒料錯的話,那應該是久保家的人,我想,此時久保康貴已經知曉我回歸了,那么屋拓哉你覺得,以他的行事風格,會慢慢等著我們布局嗎?”
新九郎說完,用肋差指了指尸體,直接用少年橫死的下場提醒屋拓哉。
屋拓哉看著那具尸體,臉上變了變,眼眉也顫動起來,沉默著沉思良久,最后心一橫看著新九郎一字一句道:
“你有多大把握?另外,需要我提供幫助嗎?”
“暫時不需要你幫助,至于把握,”新九郎嘴角牽出了一抹苦笑,“只能聽天由命了。”
他說著朝走廊走去幾步,似乎又想起什么回過了頭,語氣有些蕭索地說道:
“屋拓哉,我很清楚,你終究還是將妻子包括這孩子的死,全都算在我頭上,認為是我沒能救下他們。說實話,我很同情你這幾日遭遇,即便知道你想殺我,我也不怨恨什么。但是,你是否想過一件事,我新九郎也只是一介凡人,并非神魔鬼怪,真實能力也沒你臆想地那般強大,甚至于,我亦從未說過自己能救下所有人。”
新九郎頓了一下,回頭繼續走向廊道:
“我一個連自己都救不了的人,你又怎能希冀我保住所有人的命呢。”
這句話說完,他便直接踏上廊道,一去不回頭地離開了后院。
最后,院中只留下屋拓哉抓著那截斷裂的木杖,呆呆留在原處,臉色青白不定。
離開酒屋一段距離后,新九郎突然停步在町街中間,此時夜色徹底籠罩下來,街上連個行人也看不見。
他偏過頭,眼睛盯住一側的陰影處,面色無悲無喜,輕喊出聲:
“沙紀姐姐,你的第一份工來了哦,我們晚上去大藏村殺個人,為剛剛院中那個死掉的可愛的孩子報仇如何?”
喊完,陰影處沒有動靜,直到過去了好幾息時間,一身絳紫服飾的女忍,才從陰影中無聲無息地走出。
新九郎和女忍兩人隔著幾步對視著,驟然間,天幕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同時砸在兩人冷硬漠然的臉上。
大藏村,久保家宅邸。
郎黨阿彪和阿信守在大門邊上,一人手持柄打刀,一人握著桿長槍。
其中手持長槍的阿信,年紀只有十七,原本只是名普通的大藏村子弟,但今日久保康貴確認阿光死后,就看中了阿信,將其晉升為郎黨,用來填補阿光的缺。
“阿彪哥,聽說家主和阿曜哥下午驗尸呀,是不是真的啊?”阿信將長槍抱在懷里,不住地跺著腳取暖。
阿彪掃了對方一眼:“那還能作假不成?家主驗尸時,我就站在邊上看著,當然真的啊。”
“哇,家主真這么厲害,連驗尸都懂,”阿信臉上全是好奇,“阿彪哥,我才剛當上郎黨,但你侍奉久保家這么久,都能算作元老了,肯定知道一些家主的來歷,不如講講故事吧,我很崇拜家主的。”
阿彪聽著‘元老’二字,心中頗有些欣喜:“看在你這家伙馬屁拍得不錯,我就給你說說,但有言在先,不要到處亂傳,雖然家主沒嚴禁,但別惹麻煩總是最好的。”
阿信馬上伸手錘了錘胸口:“當然啦,定守口如瓶。”
阿彪理清了清嗓子:
“吶,我也就只知道一些,都還是以前與阿曜喝酒時,他在酒席間無意間透露出來的。據阿曜所說,家主十五歲就繼承了名主職位,當時的久保家和如今一樣,也擁有四名郎黨,其中一名就是阿曜。”
“哇,阿曜哥跟家主這么久~”
阿彪很不滿對方的插嘴,橫了阿信一眼,直到看到對方作出捂嘴的動作,才繼續說下去:
“家主繼位不久后,就遇上永享十年爆發的‘永享之亂’,那一年山內上杉家與公方足利家不和,兩大家族就大打出手嘍,結果攪得整個關東都大亂起來,那時,家主就帶著四名郎黨,直接加入戰場投到足利家陣營,前后經歷十余次戰陣,家主就斬殺四五十名敵軍,最關鍵的是,其中竟然還包括了兩名武士!”
“哇,好威風啊,家主竟然能砍下武士的頭顱!”阿信再度沒忍住插嘴,但一說完后就捂住嘴巴,緊張地看著阿彪。
“當然威風啊,不威風怎么能做家主呢。”阿彪這次并未責怪對方,而是揚起下巴,仿佛砍倒武士的人是他一般。
相比于農民兵性質的足輕,室町幕府時的武士,才能算作真正的職業化軍人,他們自小就開始接受高強度的軍事訓練,而且都能繼承家族世代相傳的重盔甲,在戰國到來前,足輕始終未成建制軍團,所以此時戰場上,武士仍舊被視作主要戰力,往往一名武士就抵得上數十名足輕,而這也便是兩名郎黨以自己家主能斬殺兩名武士為傲的原因。
宅邸大門處,阿信此時卻又有些疑惑,問道:“家主殺了那么多人,也算立下了大功,但為什么沒有被晉升為武士呢?”
“你問我,我問誰啊,我那時都還沒當上郎黨,而家主帶去戰場的郎黨現在就只剩阿曜了,你夠膽就自己去問他吧。”阿彪講了那么久,有些口干,摸出懷里的水壺喝了一大口水,便靠在門板上閉目休憩,而旁邊的阿信出神地聽完,喃喃低語:
“真可惜,倘若我早些年出世,說不定也能跟家主去戰場見見世面……”
咔嚓!
漆黑夜幕中,道道電蛇在天邊云間不斷繚繞!
轟隆!
一道怒雷在天穹驟然炸響!
“白天沒時間,現在我們父子倆可以好好聊聊了。”久保康貴坐在上首,手中懷劍不斷敲打在木板上。
“父親您……要聊什么。”謙太以土下座的跪姿伏在板鋪上,根本不敢抬頭去看父親。
但一句話說完后,屋敷中的父子都沉默下來,屋內只余敲擊木板聲與悶雷聲交響應和。
咚咚~
轟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