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施亦然披著外科醫生的白大褂,倚在住院部門樓的落地玻璃旁戶外是悄無聲息的雨。她癡癡地望著,這是她很少流露出的小姑娘的眼神了,她不想讓同事看到,只是悄悄地屏住了呼吸,三分鐘后開始覺得氣悶,她竭力忍著,狠命地咬了舌尖一下,劇痛沖破了心頭憋悶的酸澀。她深吸一口氣,眼淚撲簌簌地下流,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情,神經質地,就像每天都要把家里的窗門統統打開,全然不顧冬天的寒冷和夏日里的蚊蟲。
她是這家醫院里的溫柔一刀,重點培養對象,科室里就她一個花木蘭,手術臺上她叛斷之準確,處理問題之果斷,遠遠超出了其他同齡的男醫生,就連權威老刀廉教授也常常笑呵呵地夸她:“小姑娘,你有時候冷靜得可怕,怪不得好多男醫生叫你冷美人,你是我見到的最有潛質的外科醫生。”他這么說著,慈祥地嘆了口氣,“可是你畢竟是個女孩,這樣是不是太累了,也許你該……”
“不。”她淡淡地說。
天曉得,小時候的施亦然連小貓小狗都害怕,從女中考入第二醫科大學完全是因為記性好,肯多背幾個化學分子式。她不算漂亮,眼睛不大但很有神氣,白皙的膚色,永遠中性的打扮,這也使她在學校里少了很多男生的糾纏,得以安靜地坐在自修教室里,期末順利地拿到獎學金。在醫科大,每每到了人體解剖課,便是她最頭痛的時候。第一次當那個散發著福爾馬林藥水味的尸體被手術刀劃開的時候,她覺得一陣反胃,忍不住當聲就吐了,眼淚鼻涕胃汁連同淑女形象統統都賠上了。
老教授一臉漠然地說:“這就是科學,你們都是要當醫生的人,以后就會習慣了——哎,那個男生,你怎么穿著拖鞋進來了。”
那個遲到的家伙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說:“老師,我剛睡醒,聽說有裸體美女看,就跑來了,喲,怎么是個男的,這具臭皮囊長得真丑,還沒我帥呢,怪不得小MM看了要吐。”
有個女生憤恨地說:“你遲早也會變成這樣子的。”滿屋子的人都笑了,施亦然也笑了,透過吐得淚水朦朧的眼,悄悄打量這個家伙,一米七八的個子,背略有些佝僂——長期打電腦游戲的結果,但這反而更添了幾分晃悠悠的玩世不恭,眼睛很簡明的那種,看人時模樣專注得令人著迷,嘴角永遠透著邪邪的笑意。
這家伙還真的是蠻帥的呢,在一個系幾年了,怎么就沒發現呢?施亦然的臉紅了。
以后的日子里,去食堂買飯的途中施亦然常會不經意地遇見他,他也仿佛認識她似的,總是拋過一業個明媚的眼神,不懷好意地嘻嘻一笑。從宿舍師姐那里,施亦然要到了這家伙的QQ號碼,聽說他很花心,果然他在網上的名字叫作什么半透時SKY,好女性化。施亦然在QQ上對他說:“你的名字真惡心。”他發了個流汗的表情:“小MM喜歡,這不是有人自動找上門來了。”
“爭,你有幾個女朋友了?”
“記不得了。”
“問你一個問題,女孩子送你什么東西你最感動?”
“送我半透明的身體,要不送我一百萬也成啊。”
施亦然有點生氣:“你再這么說我就把你的頭像給刪了。”
“別,別,讓我想想啊,嗯,送我一條圍巾。如果我喜歡她我會收下。”
“不喜歡呢?”
“不喜歡,不喜歡我會夸她的手藝好,總不能把圍巾吞下去吧。”
施亦然笑了,買了雪白的絨線,雙休日回到家里,央求外婆教她編織,她的手很笨,東缺一針西漏一針,一夜下來才織了半條。第二天去學校,施亦然忐忑不安地給他發短信息,約在大草坪上見面,滿面羞澀卻又鄭重其事地把手里一個精美的塑料袋塞給他,那塑料袋里裝著半條圍巾,“我的手藝不好,可是如果你接受,我愿意為你織一條真正的圍巾。”那個家伙傻了片刻,冷不丁一個噴嚏,冬天里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外套,冷得索索地抖。
他盯著她嘿嘿地笑:“喜歡我是吧,早說嘛。”他把半條圍巾纏在脖子上,“唉,你的手藝可真爛,明天我這樣到班里光輝形象也沒了。”他咕噥著,轉身要走。
“你等等”,施亦然哭笑不得,繼而又怯生生地,綻開一個小心翼翼的微笑,“同學,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靠——”那個男人郁悶地叫。
現在,每當施亦然回憶起初戀的情形,總覺得這個儀式簡單得不可思議,少了那么一點唯美的浪漫氣質,甚至有些插科打諢的不嚴肅。他當時甚至沒有說一句我喜歡你,或者一個擁抱,盡管在此之后他幾乎每天不厭其煩地羅列那一套肉麻的話,但他顯然忽略了,初戀那一刻的表白是女孩子最在乎的,這也是以后的日子里,施亦然一直沒有完完整整給予他的一個真正原因吧。
現在想起來,一個真正花心的男人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但他確乎有過許多緋聞,也好像傷過幾個女生的心,雖然大多都無從考究了。無論如何,這個叫羅大維的男人,將望遠地烙在施亦然的心里,永遠永遠……
在和羅大維交往后的幾個月,施亦然這才發現自己遇難到了怎樣一個好吃懶做貪得無厭還很“作”的男人,而且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本來他還肯自己洗衣服的,自從有了女朋友,連襪子也不愿意洗了。成天貓在宿舍里昏天暗地打他的“傳奇”。兩個人吃飯,多半是施亦然付帳,因為他的飯卡在很久很久前就丟失了。即便他偶爾善心大發,周開請施亦然去看場電影,也常會在回去的路上,接到弟兄們的求援信號,跑去網吧里CS,把女朋友丟在半道上。臨到期末考試,施亦然去教室里自習功課,他就在一旁無所事事,要么抽煙,要么瞪著前后左右的美女亂看,實在閑得無聊了就用手去撥弄施亦然頭上的發卡,常把女朋友的頭發弄散,披在眼前,看不清書本上的字,然后就很有成就感地切切地笑。施亦然被他弄得心煩意亂,有時候身邊突然清凈了,好奇地扭過頭,原來這個麻辣男人打游戲操勞過度,俯在課桌上睡著了。也只有這個時候,施亦然才能靜下心來,看一點考試的筆記。在學期末的考場上,看著別的男生一副學來有成的樣子,再感覺到身邊羅大維不時地偷偷睨過來的“深情目光”,施工亦然委屈得直想哭。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老看那些垃圾黃色論壇和****,一如既往在和其他女生搞七捻三,有了女朋友的男人仿佛身價更高了,手機里時常有嗲悠悠妖滴滴的聲音叫他去打牌或是喝茶他回來總是一別春風得意的樣子。施亦然有時候心灰意冷了真想和他分手,但他嘻皮笑臉一句“老婆我錯了”似乎就可以彌補一切,而且細究下去他好像除了那點破事也并沒有什么了。醋壇子打翻了去并沒有打碎,就這樣,兩人吵吵合合,很快就畢業了。
在絕大多數人畢業那天一起失戀怕時候,他們卻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兩人被分在了同一所醫院實習,由于是實習還沒有定科室。施亦然想去兒科,因為她膽兒小,而那里是唯一不太恐怖的地方,并且她大學成績比較優秀,所以大致可以確定下來了。而羅大維依舊不急不忙,整天嚷嚷著醫生要活學活用經驗至上,除了每天多抽出幾個鐘頭看那些專業書籍,他幾乎從不跟別人透露什么。施亦然知道他最想去外科,那幾乎是他當醫生的夢想,而這人又死要面子,沒有把握的事情堅決不說。
這期間,施亦然常駐去羅大維家里玩兒,剛好那陣子羅大維的父母出差,施亦然就自己學著做菜給他吃。情人節那天,兩人逛了大半天街。中午,施亦然做了他最愛吃的菜,羅大維照例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挑肥瘦地嘮叨著這個咸了那個淡了。
施亦然已經習慣了他這樣,只在一旁笑問他:“你覺得我去兒科好嗎?”
“好啊,”羅大維口里裹著菜,含混不清地說,“至少小朋友不會性騷擾你。”
“去你的,那想去哪個科室啊?”
“你覺得哪個科室合適我啊?”
施亦然沒好氣地橫他一眼,撲哧笑了說:“你去婦產科最好,你整天看黃色圖片。”
他并不生氣,最多有點尷尬,拉住施亦然的手嘻嘻哈哈地說:“老婆,你要是現在答應我,我就再也不看那些東西了。”
“我說你除了這個就不能想點別的嗎?”
“唉,我都25歲了還是處男,你讓我出去怎么混啊,我要是跟別,早就不是現在這樣了,你一點都不愛我。”
“那就算我不愛你吧,你跟別人去好了。”施亦然把一壺水放在煤氣上,開了小火,這樣飯后就可以有洗碗的熱水了。
羅大維有些自付沒趣地咕噥:“算啦算啦,那老婆我抱抱你總成吧,意淫一下也是好的。”
施亦然瞧他尋可憐樣,忍不住就笑了,乖順地貓在他的懷里,一顆心軟得像熟透了的柿子,想自己是不是太狠了一點,雖然很在意完美,但非要等到新婚之夜嗎?可能這只是這么些年來他的一點小小懲罰吧,誰讓他以前那么可惡著。兩人摟在沙發上看碟,逛了一上午的街,都有些疲倦。不知過了多久,像是電視里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施亦然有些驚醒了,戶外一漆黑,好像是羅大維笨手笨腳開了燈,并且搖晃自己。日光燈下,他癱在地板上,臉色潮紅,呼吸急促,胸部劇烈地起伏。施亦覺得頭暈目眩,身體像不是自己的。
“大維,你怎么了,我好像一點力氣都沒有。”
羅大維突然像是完全變了個人,臉上可怖地笑,直勾勾的眼神很嚇人,用吵啞的聲音說:“我現在想要你,除非你跑掉。”
施亦然覺得自己好困,臉頰燥熱,實在沒有氣力了,軟綿綿神志不清地說:“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你是不是覺得沒有力氣了,那是我在你的湯里下了藥了。”
“你……你為什么要這樣?”
“你裝什么純情,其實你從認識我起就開始勾引我,不是嗎?”
施亦然一震,有氣無力地,下意識地吐出了三個字:“你混蛋”
“你有種就走出這扇門,我保證不碰你,要么你就留下來陪我玩。但我不會和你結婚,因為我根本不愛你。”
施亦然驚呆了,他怎么說出這種話來,自已到底做錯了什么,這種強烈的刺激讓她努力地睜大了眼睛,想辨清什么。她滿臉屈辱的眼淚,面前這個陌生而又恐怖的男人在瞳孔里搖著獰笑著。施亦然的神志里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走出去沒有力氣也要爬出去!
她試圖站起來,卻從少發滾到了地板上,身后那個男人模糊不清地嘲弄:“你這副模樣,我早知道你舍不得走。”施亦然奮不顧身地爬向門口,這段路好遙遠,好幾次施亦然實在太困了,想倒下來睡了,可是羅大維“我不愛你”的聲音卻不斷撞擊著耳膜,最后她的手色到了大門的把手,模糊里聽到羅大維歇斯底里地越來越微弱地喊:“佻是不想走吧,呵呵,你不想走!”施亦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雙手拼命地拉保險,門竟外地沒有鎖,嘩地開了,施亦然爬了出來,被門檻絆了一下,滾到樓梯邊,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一陣冷風吹來,門砰地被重新合上了。
第二天該市晚報登出了這樣一條新聞:本市某小區XX棟XX戶發生煤氣泄漏事件,系冬天燒開水爐火熄滅所致,戶內一對青年男女,男青年當場死亡,女青年卻憑著對生命執著的渴望爬出了門外,直至第二天被鄰居功發現,經搶救已經脫離了危險。另有專家驚吧,女子在危難的時候往往有超出于男子堅強毅力,999提醒廣大市民:為了佻和家人的健康,請務必安全使用煤氣和液化氣,選用合格的燃具,警惕煤氣中毒和火災等意外的發生!
從高壓氧艙轉到特護病房,施亦然漸漸從半知半覺中蘇醒過來,守在一旁的記者有太多的疑惑,太多的不解,包括羅大維的死因除了一氧化碳中毒,醫生還發現他有嚴重的心力衰竭。這幫助施亦然努力地整理了思緒,但她什么都不愿意說,只有一痕靜靜的眼淚,從眼眶里流出來,滑落到了枕邊。
這個男人,在這之前一定努力地做過些什么,包括如何逼她離開,包括喚醒自己,因此用完了全部的力氣,他知道她膽小會慌亂,也知道自己不會丟下她,所以用了這樣一個近乎于殘忍的方式,做了一個有理性有常識的人所能做到的一切。但他完完全全可以自己先走的。戶外是陰沉沉的天空,下著蒙蒙細雨,突然想起羅大維說過的一句肉麻的話:“我是藍藍的天,你就是在我懷抱里飄逸的那朵去彩。”只是這天是半透明的,她努地望去卻怎么也找不到里面的氧氣泡泡和那個男人熟悉的微笑。
這么些年來,施亦然一直把自己投入到勤奮的工作里,得到了院方的重點培養和出國深造的機會。她最終沒有去兒科而是選擇了外科,成為了這家市級醫院里最年輕的溫柔一刀,每當贊譽獎狀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她表現得望遠是那樣寵辱不驚,因為她心里明白——誰才是真正的外科醫生,這是自己無論怎樣努力也都改變不了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