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清河村注定是熱鬧的,村民們積攢了一個月的情緒似乎是在今天全部迸發了出來,喧囂就像是壓不住的蒸汽一樣在村子上空環繞。
等到黃昏日落南柯回家的時候,依舊能夠感受到村子里洋溢的喜悅,甚至就連手里的這碗飯,也比前幾天要豐盛一些。
老頭依舊雷打不動的坐在自家院子的門口,看見南柯回來,頓時笑了起來,道:“今兒回的這么早?”
“這不早點回來陪您老兒聊天?”
“你倒是有孝心。”老頭笑容更燦爛了一些,“要是能生個你這么個兒子,其實倒也不錯。”
南柯把手里的空碗隨意地放在一邊,走到老頭身邊蹲了下來,剛準備說些什么,忽然指了指自家房門上面多出來的銅鏡,問道:
“這是干什么?”
“你猜。”
“......”南柯看了一眼老頭,忽然覺得隨著兩個人越來越熟悉,這老頭也變得越來越‘年輕’起來,就像是一顆老樹,忽然煥發了新芽;
又或者,是這顆老樹,終于撕開了自己外面的老舊樹皮,露出了屬于自己本來的面目。
“今天村里人把貨物都湊齊活,等到明天一早,李家人就得把貨運到城里去販賣交易,這李家人走了倒是不要緊,但老神仙的寶貝也得隨他們一起離村;
雖說之前也沒發生過什么怪事,但生在大山里,這村里人多少有些迷信,這銅鏡擺放在家門口,據說是能夠辟邪,要是有什么孤魂野鬼的走錯了道,
進門前抬起頭一看,喲,知道了自己的樣貌,也知道了自己該去哪,要是真有什么臟東西,這銅鏡也能夠起一個照妖鏡的效用。”
“這方法真有用?”
南柯前世還以為這都是祖輩們編造出來哄騙后輩的托詞。
“誰知道呢,依我看,也就是自個騙自個罷了,他們這群山蠻子,能懂什么?”
“也對。”南柯點點頭,而后不經意地看向了老頭,問道:“那,你懂得多少呢?或者說,你家到底在哪呢?”
老頭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是說...”南柯指了指老頭,又指了指地面,“你的家人們,他們知道你在這里嗎?”
老頭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整張臉似乎都融入了黑暗當中,顯然‘家人’算是觸及到了他的心結。
“知道又怎么樣,不知道又怎么樣,這事兒到了現在,就隨風去罷。”
說完,
老頭抬頭看向了南柯,眼眸里閃露出平時沒有的神采,“你,怎么知道的?”
老頭是過來人,也是這世界的原住民,自然是懂得‘贅婿’的這身份的地位,也是實實在在地切身體驗了這座村子對于‘贅婿’,特別是還沒有真正為村子誕下血脈的‘贅婿’的態度和方式的。
村里人,不可能告訴南柯這種事兒,就算是相關的信息,也不可能告訴。
“想走嗎?”南柯問道。
“什么?”
“想回家嗎?”
老頭嘴唇囁嚅了一下,低聲道:“你小子可別給我上眼藥,你自己要逃還想拉我一把?嘿,到時候別逃了一半被妖精給抓了過去。
你真當每個妖精都是吃素的不成?況且就算是沒有妖精,那些個山蟲野獸也不是你這小白臉能對付的。”
“我有把握逃出去。”南柯盯住了老頭的眼睛,“而且我也有把握把你帶出去,你之前不是說過,就算被擄了過來,也有機會重新回家,也有機會找到自己失散的家人。
現在,機會來了,你,想回家嗎?”
“回家?”老頭舔了舔嘴唇,“你還有家?”
之前在聊天的時候,南柯倒是把自己的經歷改編了一下告訴了老頭,按照穿越者的慣例,對外,南柯自稱是個孤兒。
“不管有沒有,總比在這荒郊野嶺的好。”南柯掃了一眼暗淡火光中若影若現的窗紙,繼續道:“而且這村子里,住的都不是人,而是畜牲。”
“呵。”老頭冷笑一聲,“這里人確實沒一個好人,但你覺得在外面的城樓里,甚至是在那皇城天子腳下,畜牲就能比這里少?”
“你好像是,不想回去?”南柯皺了皺眉,“還是說,你在怕?”
平時的聊天,其實對于兩個人來說,都是一種對于彼此的試探,老頭通過聊天了解了南柯,而南柯,自然也通過聊天了解了老頭。
老頭對南柯是真心的,雖說這也許跟南柯自己會說話有關,但不管怎么說,這老頭在聊天的時候總是會故意在不經意間透露出南柯想要知道的信息,不管是該說的,還是不該說的。
這也是為什么南柯愿意主動帶老頭走的原因,他知道,這老頭的內心對村子是厭倦的,甚至,骨子里對都這村子帶有一種厭惡的情緒。
老頭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一些,本來悠閑地擺放在兩側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攥成了拳頭,南柯的話,像是一根刺,扎到了他的內心。
“你知道我在這村里呆了多久?你知道出了村子之后外面是什么?”
“外面是什么?”南柯笑了,“外面是山,山外面是城,而城里面,是你家,你是怕伊人不在?”
老頭搖了搖頭,而后低聲笑了起來,笑聲中夾雜許多南柯讀不懂的情緒。
“我出來了四十多年,被他們折磨了四十多年,也被我自己折磨了四十多年,對你來說,出了村就是熟悉的城,就是溫暖的家,但對我來說...”
老頭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自己臉上的溝壑,指了指自己額前的白發,
“對我來說,出了村,我就不再是我,而山外面的城,也不再是我熟悉的城,甚至是我的家,也早就不再是我熟悉的家,我,之前的我,真正的我,早在第一次進村的時候,就死了!”
說完,老頭站了起來,略顯單薄的身影在這時竟然顯露出了一股不尋常的氣勢,他用力一腳踹翻了他屁股下面的藤條凳,嘴里罵道:
“你以為這么多年我真出不去?你以為一個小小的村,一個小小的山,就能把我鎖在這里一輩子?呵,我只不過是懶得走罷了。
我現在就是個被擄來的村里人,不,我就是個鬼,就是一個被禁錮在這村子里的鬼!”
“我就是個鬼!”
“我就是個鬼啊!”
“砰!”
隨著一道悶響,像是丟了魂的老頭躲進了自己的院子,只剩下南柯一個人蹲在泥巴道旁。
半晌,南柯嘆了口氣站了起來,伸手在院子前的木門上敲了敲,“今晚子時,村子門口。”
門內沒有回應,南柯也沒有留在門口干等,他現在需要回屋稍加休整,不管老頭走不走,他自己是要走的,而接下來才是考驗他技術的時刻。
在進門前,南柯下意識地揚起腦袋看了一眼掛在自己門口的銅鏡,一張模糊的臉出現在銅鏡當中。
“就這銅鏡還想照鬼?呵,怕是也只能照出個鬼。”
搖了搖頭,南柯快步走入自己的房間。
而隨著房門的閉合,銅鏡中模糊的光影卻并未消散,反而像是會蠕動似的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最終,銅鏡中顯現出了南柯的臉,
但這張臉的表情,卻顯得有些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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