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的山林濕氣很重,氤氳地霧氣一團團地盤踞在一起,將每一寸空氣都裝裹了起來,隔絕了視線的同時,仿佛也隔絕了溫度。
冰冷的空氣像是針一樣無孔不入,小女孩在一處還算空曠的巖壁前坐了下來,揉了揉自己有些發酸的手臂,往后挪了一下緊緊地貼緊了身后的溫暖。
從她所處的位置,能夠清晰地看見下方的村落,在她看來,今晚的村莊明顯比之前要好看許多,這明艷的火光恍如白日的驕陽。
那座在她看來算是罪惡巢穴的清河村,終于是在今晚,徹徹底底正正經經地被清了個干凈,這火,從上面這么看下去,也真像是條河。
這清河村,在其存在的最后一日,倒是終于符合了自己的名字一回。
但下面燒得再這么‘熱鬧’,依舊是改變不了山上的‘冷清’,這山和這村,看似比鄰,但卻仿佛是處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維度。
其實,也不光是這座村,在小女孩看來,其他村,或是其他城,也是比不上這茂密森林來得自由和自在的。
“燒吧,燒完了也好。”
女孩瞇著眼看了一會兒,似乎是脖子有些酸,抬起頭,正巧看見寧靜的夜空當中劃過一顆星星,由村莊的方向起,向北而終。
這世界是沒什么對流星許愿會成真的說法的,倒是百姓間都流傳說有些神仙人物能夠根據星星來推測出世道的走向和未來的興衰。
對此,女孩顯然是一竅不通,她雖然自幼便與常人有異,但這異處其實并沒幫她招來什么仙緣,反倒是成了她淪落至此的緣由。
葉公好龍的事情,可不止在一個世界發生過,平時人人都想著神仙顯靈,但你真見到神仙顯靈,到底是該歡喜還是先憂愁,還真說不定。
這世界是有修士的,且俠客游俠也多如牛毛,他們的本事,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看,都是近乎于‘妖’,但,那些人的本事,是修來的;
在現今大楚國許多平頭百姓眼里,這修煉來的本事,才叫本事,而那些生來便有諸多奇異的存在,有一個專用的名次,叫‘妖’。
這說法,在大楚剛建立時是沒有的,其興起,其實也就是在最近幾十年間,由一個新建立起來,專門負責鉗制和管理妖物的衙門宣傳出來。
這里的妖物,并不局限于真正地山精動物之類轉化成的妖,還包括,‘人妖’。
最開始,許多人是不相信這說法的,畢竟大楚建國幾百年來,其間也有不少人物出生便展現出了不凡,首當其沖的,就是當今楚國的國師!
但,在時間的消解下,在有話語權的大佬們都選擇不出聲的情況下,越來越多的平頭百姓,開始打心眼去相信,人,是真可能生出‘妖’的。
很不幸,小女孩的父母和村子,就屬于逐漸去相信的那批人。
剛從娘胎里爬出來時,因為天賦還顯現不出來,她也算是度過了一個還算美滿的幼年。
家里頭雖說不算富裕,但有田有地,地理位置也不像清河村這么偏遠,坐落在帝國腹內,氣候宜人,民風也還算淳樸和善。
且她作為阿爹阿娘的第一個娃,雖是個女兒身,但依舊被家里人當成了掌中寶。
但,當她能夠開口說話,當她能夠獨自邁出自己的短腿,在院子里,在田埂上,在鄰里間蹣跚后,她的世界,忽然發生了變化。
最開始是在她三歲時;
她發現自己那些雞鴨狗貓朋友們,似乎并不是很得其他大人的待見,那群大人在對待她,和對待她那群朋友時,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
隨后便是她四歲時;
那天她從自家遛了出來,想要去隔壁找自己的狗朋友玩玩,結果剛一開門,就看見那整天樂呵呵地大爺手持一根鐵棍,正準備敲下去。
當時,她記得自己幾乎是奮不顧身地撲了過去,擋在了自己的狗朋友身上救下了自己的伙伴,她雖小,但還是明白,伙伴之間,是要友愛的。
她問了她的狗朋友,這大爺為何要殺它,狗朋友說,這就是命,當時,她不理解到底什么才是命,因此,她選擇放走了自己的狗朋友。
她更不明白這大爺為何要動手,但,她不在乎,在放走了狗之后,她轉過身揚起腦袋看向了被嚇的半死的大爺,等待接受自己應得的贊揚。
自己,剛剛可是救了一個朋友。
然而,獎勵和贊揚沒有,在那大爺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說出去后,謠言,開始了瘋狂地擴散和傳播,也就不到一周時間,她發現......
她熟悉的人,開始變得陌生;
她熟悉的事,開始變得復雜;
甚至,
她的爹娘在面對她時,都表現出了明顯的局促。
后來,
村里請來了一個方外道士,據說是得某個神仙親傳,那道士來了她家,在她家做了場法事,殺了幾只從小伴她長大的雞鴨。
而后,
當著所有人的面,用沾染了血的桃木劍敲了敲她的腦袋,喝道:“好一只妖孽,當斬!”
當時,她不明白妖孽是個什么意思,她只記得,所有圍觀者的表情,都變得萬分精彩。
她的爹娘在人群中顯得尤為激動,特別是她娘,整個人幾乎軟在了地上,但周圍卻沒人過去攙扶。
她下意識地想要過去,扶起自己的娘,但她走到哪,哪的人就往后退,甚至,她娘在看見她過來時,都麻溜地爬起來往后挪了幾步。
再之后的事情,她記得,但卻很模糊;
她只記得,當那群人想要拿自己去祭什么天道祖師時,之前被她救的那條狗沖了進來,一口叼起她就往外沖。
再之后,那條狗沒兩年就老死在了林間,而她,便是孤身一人。
這幾年四處漂泊,雖說人是慢慢出落了不少,但這心,卻是逐漸窄了下去。
當初不明白的事兒,在游歷了幾個城市后,便明白了過來,或許,還真應了她那狗朋友的話,這,可能就是命吧。
女孩側過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南柯,一雙明媚的眼眸眨了眨,南柯給她的感覺,很特殊。
這種特殊在于,在她跟南柯的短暫接觸中,她似乎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像是剛剛落在這世界上,對一切都抱有期待和懵懂的那種狀態。
而這種狀態,對于她來說,就像是在一團渾濁的污水當中,忽然看見了一個剛發芽的嫩葉,讓她下意識地想要靠過去看看;
甚至,
是守在這嫩芽附近,看看這嫩芽到底是會長成何種形狀。
這時,昏迷中的南柯忽然動了一下,小女孩頓時整個人一顫,連忙站起來往后退了兩步拉開了距離。
南柯有些迷茫地睜開了眼,隨即,腦子里就像是有電影開始放映,從老頭的出現,再到自己莫名其妙跑了出來,最后到自己看見女孩后暈了過去。
半晌,
南柯慢慢從地上坐了起來,揉了揉自己的腦袋,手抬起來的時候,整個人一愣,沒來得及去看女孩,而是一臉驚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以及腰腹位置。
衣服上還有殘留的血跡,粗布麻衣被切割出了粗糙的豁口,但里面露出來的皮膚卻是完好無損,甚至干凈地猶如新生兒一般。
是什么鬼?
南柯有些愕然,從懷里掏出那枚玉佩,明明記憶當中那玉佩是有變化的,但真拿到手里仔細看,似乎還是之前的模樣,華貴有余,但缺了絲靈氣。
“你,在干什么?”女孩有些奇怪。
南柯抬起頭,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位置,問道:“你之前發現我的時候,我就這樣?”
女孩看了一眼南柯的肩膀,小臉頓時一愣,她之前可是親眼看見南柯的肩膀中了一斧頭,但現在看......
“這......”
“呵,看來我腦子沒壞。”南柯搖了搖頭,又拍了拍屁股站了起來,走了兩步,正好看見了下面的星火點點。
老頭的身份雖然最后沒說出來,但從種種跡象已經表現得很清楚,這應該是個傳統小說里面的老爺爺,但就算是老爺爺,真能有這么神?
就一塊玉佩,就能給自己身上的傷口都治好?
還有,老頭最后說的靈,是個什么玩意兒?
南柯沉默了一會兒,撇過頭看了一眼女孩,張了張嘴,“你...你叫什么來著?”
之前在村子里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哪里顧得上問名字?
女孩翻了翻眼睛,沒好氣道:“梧桐。”
“你這姓挺罕見。”
“這是我的名。”
至于姓,自她離家那日遍沒了。
南柯沉默了,沒去追問女孩為何沒報姓,到底是后世各種小說和影視劇看多了,這其間的彎彎道道,他隨便就能想出十幾種。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既然難念,自然是不念最好。
“你撿了我之后,可看見一個老頭跟了出來?”南柯問道。
以那老頭最后展現出來的手法,這一村人還真留不住他,但結合到之前老頭說過的一些話,以及老頭在村子里呆的時間,他還真摸不準老頭的想法。
“沒有。”梧桐肯定道,“我撿了你沒多久,這村子就燒了起來,那火就像是從天上潑下來一樣,別說老頭,就是青壯小伙也來不及跑出來。”
“哦。”南柯應了一聲,望向村子方向的臉色變得有些復雜。
見南柯沉默,梧桐抿了抿嘴,猶豫片刻,問道:“你可是在苦惱你身上的變化?”
南柯微微抬頭,問道:“怎么?”
“其實我第一次聽懂動物的言語時,我也跟你一樣。”梧桐看向南柯的眼神頗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味道,“其實這本事吧,有總比沒有好。
我之前聽我...有人說過一句話,人間百道,沒有哪一條道注定是對的,走到最后,到底會是何種風景,終歸還是得看走路的人。”
南柯聞言笑了笑,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梧桐,“你就是這么想通的?”
嘴遁在這世界,也行得通?
“不是。”梧桐搖了搖頭,“有一次夜里遇上了歹人,正巧有只幾只野狗路過......然后,我就想通了。”
在外流浪過,才會真正明白,說什么大道理都不如實際來得管用。
南柯輕輕點了點頭,這才對,要真是一席話一句詩就能讓人克服什么心理障礙,那后世還要什么心理醫生,雞湯大師難道不香?
“呵,那這么說,我這也算是好事,雖說不知道具體是個怎么回事兒,但起碼免了傷口愈合的時間。”
南柯看了一眼梧桐,收起了思緒,既然穿越都能成真,身子上再發生點什么其他變化,也就見怪不怪了,畢竟,這變化對自己來說是好事。
“你能控制野獸?”
“不能,我只能和它們溝通。”梧桐搖了搖頭道。
“溝通。”南柯摩挲了一下下巴,“如果我們現在遇到了一只餓狼,你會怎么做,勸它走?”
“我會先勸它。”梧桐很認真地說道:“但它大概率不會聽,如果它真餓的話。”
“所以?”
“所以...”梧桐看了一眼南柯,“我會勸它去吃你,唔...到時候我多說點好話,說不定能讓它把你啃得漂亮點。”
“......”
南柯吸了口氣,從懷里掏出了李家家主的那顆石頭,“幸好我多留了個心眼。”
把石頭放在了身邊,南柯拍了拍地上厚厚的一層落葉,道:“這大晚上也趕不了路,先湊合湊合?”
“好。”
梧桐默默地起身,把身邊的落葉給整了整,而后直接躺了上去。
“不過來擠在一起暖和暖和?怎么說也算是同生共死過,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還怕我對你干什么不成?”
南柯說著便在自己旁邊整出一個小窩。
等了片刻,見梧桐不搭理,南柯搖了搖頭,腦袋枕著身后大樹露出來的根脈,面朝村子的方向,眼睛沒閉上,手里把玩著老頭送的玉佩。
說痛徹心扉有些過,但要說真一點感覺一點觸動都沒有,也不現實,好歹是自己穿越以來第一個對自己傳達善意的人,還給自己留了個寶貝,這心里面,還真有些不是滋味兒。
這時,南柯背后響起了輕微地窸窸窣窣地聲音,而后一個有些熱乎的東西貼了上來。
南柯笑了笑,剛準備轉過身,卻聽見梧桐小聲說道:“別動,就這樣。”
雖說南柯之前先讓自己逃了出來,但到底是漂泊慣了,這防備之心,想要一下子收斂起來,很難。
“行吧。”南柯又躺了回去,低頭望了一眼李家家主給的石頭,“這石頭,對你有影響?”
之前他還準備把這石頭當作后手,但現在看起來,似乎已經不需要了,畢竟要是這女孩真要對自己不利,在自己昏迷的時候有一萬個機會。
“把它放遠一點。”梧桐身體哆嗦了一下。
“好。”南柯依言把石頭放遠了些,但也沒放多遠,畢竟還要靠它維系安全。
放完,
南柯有些地問道:“這石頭,到底是什么寶貝?”
按理說,這石頭對自己沒影響,對梧桐應該也不會有影響。
“你想知道?”梧桐地話音中隱藏了一絲笑意。
“想。”
“它啊,是一坨屎。”
“......”南柯,凸(艸皿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