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霜的月色落了下來,像是在所有人身上蓋了一道雪衣。
南柯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符箓;
廖必會則是望向了那只精致的匕首。
兩個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剛剛要是沒被打斷,對于兩個人來說,大概率就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
前世南柯在看許多影視或是小說時,看見這種正派人物間的內訌還會覺得好笑。
但當自己親歷這種情況后,倒是明白了里面的緣由,說到底,無非就是理念和想法沖突而已。
后世一些人在網絡上都能夠為了一句話不合而線下約架,但卻諷刺其他人因理念不合而內斗,只能說是雙標已經被刻在了骨子里。
南柯轉頭看向了‘始作俑者’。
凄清的月色下,一襲紅衣站在房門前,女子面色慘白,好在面容倒是秀麗,沒像她的尸身那般猙獰可怖。
陣陣陰風從女子周身散發,使得紅裙四處飄逸,在其懷里,還抱了一個嬰兒。
嬰兒倒不是鬼魂,而是先前被放在精致木盒里面的嬰兒尸體。
這鬼,倒是沒南柯想象中那么嚇人。
他轉身看了一眼廖必會,后者也在看紅衣女鬼。
女鬼的眸子泛白,瞳孔宛若融化在了眼白里面,細看會讓人毛發悚立。
“見過兩位大人。”
紅衣女鬼開口道,聲音有些沙啞,像是死前嘶吼叫壞了嗓子。
南柯瞇了瞇眼,“你倒是有禮貌。”
要是鬼魂都如這般,那還真沒什么好怕的。
廖必會倒是沒顯得意外,他指了指臺階下的鄧公子,“你可是要殺他?”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是世俗共識;
這鬼是由人變的,因此也認這理。
紅衣女鬼點頭,“妾身折騰這么一遭,就是為了為自己和懷里的孩兒討個公道。”
“你可知你現在的身份?”廖必會道。
“知。”紅衣女鬼頷首。
紅衣便是厲鬼,其實力相當于人類修士的九品境界。
雖是失去了入輪回的資格,但要是能夠有其他機緣,也不是不能夠繼續修煉,成就一番鬼修。
“化身厲鬼便已失去了輪回的資格,你身前是個不幸人,身后......”廖必會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
“如若你安分守己,就此歸隱山林避世不出,其實也能夠有一線生機。”
如若是前日的他,見到厲鬼說不得就會直接出手,現在這種話,從他的嘴里面說出來,已經算是一種極大程度的讓步和妥協。
他在仙門曾聽說南邊十萬山嶺里面,有過一群鬼修,后來因為行事張狂,觸犯了眾‘仙’的忌諱,被某個仙門直接給掃了個干凈。
畢竟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這妖和鬼,都是邪惡的,都是異類。
在仙門里面,那些師長在談及妖鬼時,也大多主張見則滅之。
因此這些妖鬼要是老老實實躲在角落里面,還能夠放任自流,但要是出來鬧騰,那就真是自尋死路。
凡人對應的是衙門,衙門拿人需要證據;
妖怪和鬼魂對應的是緝妖司,他們可不會跟你講什么證據,先斬后奏即可。
“妾身需要討一個公道。”
紅衣女鬼重復一遍,聲音像是有某種魔力,讓下方的李廝和劉老的眼神有些發直。
周捕頭半只腳踏入了品級,只覺得腦子有些眩暈。
鄧公子作為罪魁禍首,紅衣女鬼的聲音像是把他拉入了魔障內,表情變得十分驚恐,身體更是打其了擺子,像是瞅見了什么可怖至極的場景。
“醒!”
廖必會大喝一聲。
下面幾個人同時清醒,表情各有不同。
他又看向了紅衣女鬼,“你如今已經成了鬼,陰氣澆灌下,若是不放棄執念,要不了多久便會喪失神智,只曉得依憑本能行事。”
這里的本能,不是人的本能,而是厲鬼的本能。
廖必會頓了頓,繼續道:
“你若是殺了他,更是會徹底墮入魔道。”
這也是為何厲鬼向來都極為兇殘的原因,任憑你生前是個什么個性,死了后再陰氣不斷侵襲下,沒有大毅力很難維持住本心。
紅衣女鬼凄慘一笑,像是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下場,但也不惱,而是幽幽說道:
“妾身知道這風有問題,每吹一道,就覺得心里的怨念像是被激發了出來,生前那些怨啊恨啊,仿佛又在眼前面過了一道似的。
但,妾身腦子里倒是還有一份清明,記得生前老爺總說,喜歡我文文靜靜的模樣,雖是如今成了鬼,妾身也不愿變得瘋瘋癲癲。
雖是入不得輪回,沒法再去見上老爺一面,但妾身既然生前嫁入了李家的門,那么死后也是李家的鬼,不能墮了李家的門楣。”
廖必會有些意外,“你是愿意放棄?”
南柯也是看了紅衣女鬼一眼,他是見過李家家主的,普普通通一富商,也不曉得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夠把眼前這女鬼給迷到這種程度。
“不愿。”紅衣女鬼堅定道。
廖必會搖了搖頭,惋惜道: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在我面前殺人。”
給女鬼指條生路,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妾身沒想在大人面前殺人。”
“那你是?”
紅衣女鬼盈盈拜倒,正色道:“妾身希望大人為妾身做主!”
說罷,
紅衣女鬼直接問道:“先前妾身在里面聽到了幾句,大人可是城內新任縣令?”
“正是。”廖必會不知道這女鬼要搞什么名堂。
紅衣女鬼又看向了南柯,“先前聽這位大人說,要是有妾身當堂作證,便可判那惡人的罪?”
南柯先前也是云里霧里,現在倒是隱約明白了女鬼的想法,“自然可以。”
“那好。”
紅衣女鬼又朝廖必會拜下,
“民女李氏愿跟大人上公堂,求大人為妾身做主!”
“上公堂?”
廖必會有些驚愕,隨即腦子清醒了些,指了指女鬼,
“你,現在要跟我上公堂?”
“是!”紅衣女鬼磕頭道。
下面李廝也看了個明白,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臉,對旁邊的劉老說,“我是不是在做夢,這,這鬼也能上公堂?”
劉老雖是不知道具體的事情發展,但憑借所見所聞也算是在內心拼湊出來了一場富家公子欺凌婦女的戲碼,心里頭厭惡,臉上則是有些期盼。
“我先前總覺得練氣士當縣令行不通,但今兒算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這練氣士當縣令,妙啊!”
他雖是年歲老,但不認死理,此時倒像是發現了某個新大陸。
“這哪里妙?”李廝不得其解,“這鬼怎么能上公堂?”
臺階上。
廖必會也是一副驚愕的表情,“據我所知,楚國立國以來,還未有過鬼魂上公堂的例子。”
沒等紅衣女鬼發話,南柯在旁邊說道:“據我所知,楚國立國以來,也沒有過練氣士當縣令的例子。”
廖必會扶額,他算是領教了南柯的厲害,總是有些新奇的角度,想要在嘴皮子上說過這位,很難。
南柯繼續道:
“先前沒有鬼魂上公堂的例子,是因為先前的縣令都是普通人,他們哪里接觸得到鬼魂,又哪里能夠有機會請鬼魂來公堂去?”
南柯又指了指廖必會,“你如今是大楚朝廷上唯一一個練氣士,別管后面還會不會有其他練氣士,也別管他們進朝堂的目的是什么。
你,總歸是第一個,你的所作所為,也能看作是一個風向。如果你選擇墨守陳規,那么選你們上來,可真是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了。”
話外的意思很直白。
別管背后的仙門是個什么目的。
廖必會身上如今應該是匯聚了許多的目光,他的所作所為,很可能會影響其后面一批練氣士官員們辦事的風格和辦事的方式。
若是他選擇墨守陳規,說不得后面其他練氣士上來,也會按照先前的辦法來辦,但要是這般,他們肯定是比不過專業的官員。
但廖必會要是真能搞出來個突破來,把練氣士的手段給結合到政務處理上,說不得就能在某些地方起到奇效,起碼能夠干出些普通官員辦不到的事兒。
這么一來,雖然背后的仙門的目的也算是達成了,但對于百姓來說,在某種程度上也真是件好事兒。
廖必會有些猶豫,他在心里權衡利弊。
南柯這么一說,他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像是瞬間就重了起來。
像是楚國盛衰的關鍵就掌握在他一人之手一般。
“你怎么選?”南柯催促道。
他是感覺周圍的溫度又降了些,自己倒是無所謂,但對紅衣女鬼來說,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還沒決定。”
廖必會搖了搖頭,
“這種事兒,我一個還未上任的縣令,決定不了。”
“所以呢?”
南柯看向他。
“我們可以把人...和鬼都領去衙門,由我請老縣令出來當個見證。”
老實歸老實,但他廖必會不傻,這種事兒,雖是他心里頭已經有些心動,但要是真一個人獨斷總歸是會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越是知道自己身上有許多目光,他就越是要謹慎,這每一步,都不能踏錯,別管是仙門還是衙門,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挑他的錯。
老縣令雖是能力不足,但卻是一心為民,在官場里面沉浮了這么些年,這里面的門道看得比他要清楚。
要老縣令在旁邊做個見證,既能夠在旁邊查漏補缺,也算是全了朝廷和衙門的臉面。
兩方人馬都參與進來,到時候互相之間也不好說些什么。
事情談妥。
南柯和廖必會跟著紅衣女鬼,吩咐周捕頭、李廝、劉老三人把鄧公子和鄧家管家給押起來跟在后面。
至于鄧家里面其他奴仆家丁護衛,都是些不知情的,在門口貼張封條,叮囑不能外出后,便沒有再花費人力資源。
一行人、鬼浩浩蕩蕩地往衙門走去。
普通鬼魂是無法現形的,普通人看不見,只能夠感覺到周圍有些涼嗖嗖的。
厲鬼算是入了品,因此倒是能夠自己選擇現形或是隱匿起來。
廖必會要紅衣女鬼隱匿起身型,免得嚇壞了鄧宅里面的下人和護衛。
紅衣女鬼卻像是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地散發出陰氣,一路上不曉得嚇壞了多少人。
等出了鄧宅,她倒是隱匿了起來,就連南柯也只能夠依靠感知才知道自己身邊有個女鬼存在。
好在此時已經是深夜,留都城雖是沒有禁宵,但也沒多少人出來溜達。
衙門距離鄧宅不算很遠。
因為李廝和劉老被借調了出來,所以衙門前面守夜的換成了兩個年輕衙役。
劉老上去打了個招呼,兩個衙役歡天喜地的歸了家。
“李廝,你領大人們進去。”
劉老又對廖必會說道:
“大人,我就不去了,我在門口守著,保管誰都進不來。”
這是怕有人通風報信,城里其他有頭有臉的人物要是真進來瞎攪和,老縣令還不一定能招架住。
“好。”
廖必會點頭。
李廝年輕,腿腳也利索,先把南柯等人給領到了衙門正堂,隨即轉身就往內院里跑。
沒多久,老縣令便被李廝給引了過來,官服有些凌亂,面上有慍怒,看樣子起地很是匆忙。
見了廖必會,老縣令面色緩和了些,問道:“到底是有什么事兒,大半夜硬是要把我這把老骨頭給拉起來?”
廖必會看向李廝,“你沒說清楚?”
李廝尷尬一笑,他還真不曉得怎么開口。
“他就跟我說,是一件利民的大好事兒!”
老縣令不是貪功,他這把年紀貪功也晚了,確實是一心為民,聽說是利民的好事兒,立馬從被窩里面鉆了出來。
“如果真能辦成,確實是件好事情。”
廖必會斟酌了一下措辭,
“縣令大人,如果有件事未有先例,但利國利民,你看該如何?”
老縣令看他一眼,“你是說練氣士當縣令?”
“自然不是。”
老縣令一笑,“要是真利國利民,就是讓你當縣令,老朽也認了。”
“那就好。”
廖必會松了口氣,
隨即,
轉身對旁邊的空氣說道:
“你出來吧。”
“誰?”
老縣令老眼瞇了瞇,沒看見什么人。
而后,
忽然一道冷風穿堂而過。
老縣令還沒來得及哆嗦,面前忽然出現了一道紅色的身影。
老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