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辯上書皇帝不接受言官的任命,之后便天天悠游林下,過起了以前的頹廢生活,只是似乎有些不適應起來。
歐陽辯不由得自嘲:“社畜生活過久了,就再享受不了悠閑了。”
不過還真的閑不了多久,包拯的兒媳婦崔氏找上門來。
“你的意思是,孫氏所生孩兒,便是包大人的兒子?”
歐陽辯頗為驚詫。
崔氏點點頭肯定道:“沒錯,他的生母是家公以前的侍妾孫氏,當時家公因為亡夫病逝傷心不已,便把孫氏打發回娘家,那時候家公也并不知道孫氏已經有孕。”
歐陽辯奇道:“你既然知道,怎么不說呢?”
崔氏有些難為情:“我……”
歐陽辯揮揮手笑道:“無所謂了,老包有后就是大好事,那嫂子這次過來是想?”
崔氏感激地看了看歐陽辯道:“奴家雖知我家叔叔之事,但家公家婆并不知道,而我之前沒有告訴他們,我現在不太敢說。
世叔與家公關系莫逆,能不能給想想辦法,家公的朋友不多,奴家想來想去唯有世叔您能夠幫忙了。”
歐陽辯沉吟了一下:“貿然將孩子送回去或者告知他們都不合適……不如等春節的時候送回去好了,這樣大喜日子里,也能夠減少不少的障礙。”
崔氏點點頭,但突然想起:“對了,家公的六十大壽應該快了,就在下月。”
歐陽辯喜道:“這樣更好,六十大壽喜當爹,這是個好兆頭啊!嗯,對了,我那世兄多少歲了?”
崔氏道:“嘉佑二年生,應該是三歲了。”
歐陽辯點點頭,露出飽含深意的笑容。
好個老包,身體還可以的嘛。
包家小院。
包拯的公廨清冷嚴肅,但家里不是他能夠做主的地方,家里是包拯老妻與兒媳婦的地盤,所以布置得頗為溫馨。
家里人不多,下人也不多,也就是做飯的廚子、打掃衛生兼看門的門子,還有一個專職的車夫,除此之外便無別人。
如果汴京城的相公們能夠如同包拯這般生活簡樸,他們每年都能夠在汴京買一套院子。
不是宰相的薪俸低,而是他們要養的人太多,生活水準也高,想要存下錢來,除非是有人幫忙經營生意。
而那些不怎么會經營生意、只靠薪俸過日子的相公,能把日子過穩當就不錯了,買不起房還真的不是作假。
包拯和老妻在吃飯,兒媳婦崔氏一般不同席,兒子早逝,兒媳婦與他們兩人同住,本身就容易惹流言蜚語,包拯對這還是頗為慎重的。
兩人都是頭發灰白,相對無言。
老妻吃了一小碗米飯,放下來看著包拯吃。
包拯也沒吃多少,近些年來他也感覺身體精力大不如前了。
老妻將包拯放下碗筷,便出聲道:“你的大壽差不多也快到了,咱們辦一辦吧?”
包拯搖搖頭:“無子無孫的,冷冷清清,膝下沒有小兒繞膝,辦了也只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什么好辦的吧。”
老妻頓時落淚:“你是怪責我沒有多給你生多幾個么?”
看到老妻落淚,包拯頓時心煩起來,但又不愿意和老妻發火,低聲道:“好了好了,你要辦便辦吧。”
老妻抹了抹眼淚道:“畢竟是六十大壽了,咱們也得請親朋好友過來,這樣才能夠熱熱鬧鬧的。”
包拯哼道:“請他們來干什么,來請托我做事么?”
老妻嗔怪道:“就你清正嚴明,搞得我們一家跟沒有個親戚似的,要不是你,咱們還可以從家族里過繼個孩子過來,總不至于斷了香火。”
包拯嘆了一口氣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這事是天注定的,又有什么好說的。
親戚什么的就沒有必要請了,多是來請托貪慕權勢而來,來了我看著也心煩,就請幾個朋友吧……
哎,也不太合適,幾個輔弼之臣湊一起,官家現在不能視事,容易貽人口舌,要不……還是算了吧。”
老妻點點頭:“你擔心也有道理,但也不能就只有咱家三個人吧,那……得多冷清啊!”
包拯想了想道:“要不,就請一下歐陽永叔和季默兩父子吧,永叔和我朝夕相見也就無所謂了,至于季默那小子……嘿,最近估計無所事事呢。”
老妻喜道:“季默來好啊,那小孩多久沒來了,都要生分了吧,是不是你這老家伙訓斥他,所以他才不來了?”
包拯苦笑道:“季默這幾年都在到處東奔西走的,近些日子倒是在京,但我估計他也沒有心情。”
老妻詫異道:“沒有心情……發生了什么事嗎?”
包拯道:“季默之前掌管央行,白手起家,籌辦起了一個偌大的央行,讓國庫都因此而充實起來,其功莫大,君謨最近見到我都是眉開眼笑的。
不過季默本人卻被調離了央行的崗位,本來也沒有什么不妥的,原本三年調換崗位是題中應有之意。
但調換的崗位卻只是一個言官,寄祿官階也沒有上調,小家伙就不樂意了,最近上書不愿意上任,躲家里鬧脾氣呢。”
老妻頓時豎起眉頭:“是不是有人欺負小家伙?”
包拯苦笑道:“其中緣由實在不知道怎么說……”
老妻盯著包拯道:“是韓相公吧?”
包拯不做聲了。
老妻哼了一聲道:“韓相公是你的同年,你不置喙也是情理之中,不過季默受了委屈,你也該和韓相公說說,季默幫了我們多少忙啊。”
包拯煩躁道:“算了,這些就不必多說了,朝中相公的事情,你一個婦道人家管那么多干嘛,你好好的把壽宴安排好就行了。”
老妻郁郁地點點頭不說話了。
包拯倒是有些過意不去:“倒不是我不幫季默說話,這個事情韓相是做得不太地道,但也不違反什么規則。
言官自然不如央行行長那么有實權,但也不失為一個鍛煉人的崗位,有言官的經歷,以后有機會上御史中丞,那就是未來的宰執了,倒不算是貶謫了。
雖然說沒有上調寄祿官階,但也不算太過于吃虧了。”
老妻卻是哼了一聲:“算了,這些朝堂的大事我這老婦人的確是管不了,我得好好地準備一個好菜,季默這孩子受委屈了,我得安慰安慰他,你還別說,這孩子可喜歡我做的菜了。”
包拯點點頭,但卻在腹誹,你怕不是有什么誤會,你做的菜能吃,那孩子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恐怕就是在安慰你罷了。
不過包拯腹誹歸腹誹,還是老老實實地去書房里面寫請柬。
他敢噴趙禎,但不敢亂噴老妻,畢竟趙禎最多撤他的職,老妻卻能夠讓他過不好生活。
歐陽辯開心起來了。
倒不是朝廷給他升職加薪,而是蘇家父子又回來了。
嘉佑二年蘇洵老妻去世,蘇氏父子三人回去丁憂守制,三年匆匆而過。
今年九月,服除,蘇軾、蘇轍兩兄弟隨著父親蘇洵自眉山岷江鄧州,沿著長劍至江陵,轉陸路赴東京,終于要抵達汴京了。
歐陽辯遠遠迎了出去,將蘇氏父子接到了他的院子里,原本蘇洵不愿打擾,想寄住在懷遠驛站,但歐陽辯沒有同意,將他們都接到了家中。
“……你們現在是有官身,可以住在驛站里,但驛站里哪里有家里舒服。
去我那里,別說什么衣食住行,這些都是身外之物,關鍵是,我那里的書籍都積灰了。
哎呀,都是珍稀藏本,還有很多是市面上罕見的古籍,哎,可惜了,可惜了,沒人照看啊!”
歐陽辯裝模作樣地搖頭嘆息。
蘇洵看著兩個兒子心動的模樣,苦笑道:“季默你啊,哎,去去,反正也白吃白喝你那么久,再去白吃白喝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歐陽辯這才開心起來。
歐陽辯和蘇軾多年未見,雖然書信絡繹不絕,但書信哪里寄托得住他們的友情。
“……三月的時候,我獲授河南福福昌縣主簿,子由獲授澠池縣主簿,原本想去赴任,但老師以及楊待制推薦我們參加制科考試,所以這一次就先不赴任了,等著明年參加考試好了。”
蘇軾和歐陽辯說道。
歐陽辯點點頭,制科考試他是知道的。
宋朝的科舉考試分為貢舉和制舉兩種,所謂的制舉就是制科考試。
和貢舉不同,貢舉是常規考試,從嘉佑年開始,每隔一年考一次,制舉則是科舉中的特別考試,由朝廷臨時安排,算是貢舉的補充考試,作為發現和選拔非常之才、特別之士的考試。
相對比貢舉來說,制科要更難也更加的嚴格。
“對了,老師沒有讓你也去考嗎?”蘇軾道。
歐陽辯點點頭:“我爹是想讓我去考,但我不想去。”
蘇軾奇道:“為什么不去呢,考好了,你也能更進一步啊。”
歐陽辯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您說得對,考好了自然是好,可考不好呢?
咱可是堂堂狀元,我的才識需要再次通過一次考試去證明嗎?
就像是打架一樣,我偷偷拿著搬磚拍暈你們這幫練家子,當然是打贏就跑啊,我還要回去找虐是怎么回事,我腦子瓦特了啦?
“……子瞻啊,這一次換差遣之事,卸了知央行事,我才渾身輕松下來,我想好好地歇一歇。
這幾年太忙了,以至于我詩詞都沒有時間寫了,我得慢下來好好地積淀一下,好好地整理這幾年的所思所感,這對我的學問應該會更有好處。”
歐陽辯頗有感慨地道。
蘇軾不由得頗為佩服:“季默年紀比我小,但任事比我重,現在思想深度還比我深,我在你面前真是自愧不如,要不,我就不參加制科了,我就跟著你好好地讀書。”
嘿,您可別。
歐陽辯趕緊解釋,免得把這孩子給忽悠瘸了。
“子瞻啊,咱們的情況不同,我是做了事之后要積淀,你呢,是還沒有真正的去做事,所謂知行合一,你學了還得去行,行了再學,這樣才能夠相互促進。”
“知行合一?”蘇軾非常敏銳地意識到這句話的不同。
蘇軾的詫異令歐陽辯頓時一驚,知行合一的觀點是明代時候王陽明心學的核心論點,現在還有這說法呢。
歐陽辯含糊解釋一下打算糊弄過去:“《左傳》里說道,非知之實難,將在行之,我不是這么認為的。
我認為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行是一回事,不能分為兩截來理解。知而不行不行,行而不知也不行。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只有將這兩方面結合起來,才是有益的,子瞻在知上面頂尖的,但還得去行,行了之后,再來回饋你的知,這樣才最終達到知行合一。”
蘇軾越聽越是驚心:“沒想到季默你的認知已經到了如此的深度,簡直是令我望塵莫及啊!”
旁邊一起坐車的蘇洵、蘇轍兩父子,原本是無意細聽的,但聽到這里卻是大驚。
蘇洵驚嘆道:“沒想到幾年沒見,寂寞的學問竟然增長到如此精深奧妙的境界!
就你剛剛所說,已經是一門學說的雛形,你說得對,的確是應該沉淀沉淀,等將這門學說整理出來,你歐陽季默怕是要成為當世儒學大家了!”
歐陽辯尷尬一笑:“世叔謬贊了,不過是偶爾領悟的一點淺陋之見,當不得如此大的夸獎。”
蘇轍正色道:“季默,我爹說得沒錯,這應該是一門全新學說,你若是鉆研下去,二三十年后,你就是當世大儒了。”
歐陽辯露出禮貌的微笑。
二三十年后,就在故紙堆里去研究這東西……嗯,好吧,一門重要的學問的確對于人心有頗大的作用。
而且好像這個時候也的確是到了可以對儒學做一些改變的時候了,和自己同年的程頤不就是在這這個時候創立洛學,為理學奠定了根基么?
歐陽辯心中一動,或許這是將自己后世的科學理論等知識,套上一個儒學的外衣推廣出去的好機會?
不過轉瞬之間歐陽辯便有些氣餒,這事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好做,太難!
以他的儒學根基,想要折服當世大儒……呵呵,就自己這半瓶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