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包拯的作態,胡宿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好了好了,老夫這就去幫那小家伙解圍。”
包拯笑道:“得,老夫也去撐撐腰吧,這小子不用怕他驕傲,他心里有底的呢。”
胡宿點點頭,兩人起身往外走去。
歐陽辯還在說話。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不會損害言官的權力清譽,反而會讓言官所說的每句話都會受到重視。
大家想一想,一個總能說正確話的,以及一個只會胡亂猜測的人,誰的話會更被重視一些?
風聞奏事是朝廷給我們的權力,但我們使用它卻要謹慎,不能因為能夠只需風聞就可奏事,咱們就能夠聽風就是雨。
這樣下去,言官就會淪落為街邊饒舌的潑婦,大家認為如何?”
“哎呀,你這小子真是在胡說八道,風聞奏事,就是我們的權利,我們哪里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調查那么多的東西,而且那玩意我們也不專業啊。”
有御史說道。
“對啊對啊,要是按照他這么搞,咱們哪里能夠每月都進言,不可能的。”
也有御史覺得很難做到,因為御史每月都得有言諫,否則就被認為是不合格被撤銷。
“哎,年輕人的異想天開罷了……”
大多數人是不看好的。
“咳咳!”一個威嚴的咳嗽聲傳來,眾人頓時肅靜下來。
胡宿邁著大步從公廨里走出,身邊的那位是樞密院副使包拯。
胡宿掃視遠近站著御史與御史里行們,眾人趕緊作揖:“胡中丞。”
胡宿點點頭,走到察院門口的實事求是碑前,仔細地看了一會,出聲贊道:“果然不愧是干實事出身的,果然非常嚴謹,這句話也的確道出了御史言官的缺陷。
歐陽辯說得對,言官有風聞即可奏事的權力,但權力不可濫用。
咱們可以不需要和別人解釋信息來源,不必去解釋是否屬實。
但咱們自己必須知道、必須經過調查核實,這樣才能夠保證我們所奏之事、所彈劾之人、所抨擊之國事都是存在的。
否則難免貽笑大方,難免讓言官的言論被認為是無理取鬧。”
胡宿掃射了一眼眾人,最后將目光放在歐陽辯的身上,拱手彎腰作揖,口中說道:“感謝季默救老夫,免老夫晚節不保!”
眾人大驚:“大人!”
歐陽辯也被嚇了一跳,趕緊去扶胡宿,口中說道:“大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歐陽辯扶他,胡宿倒是順勢直起腰來:“季默,此次你幫張大人洗清身上的嫌疑,也是在免老夫陷害忠良之聲名,免老夫晚節不保,這是大恩大德,著實值得老夫一拜。”
歐陽辯苦笑道:“胡大人您是長輩,我父親要是知道您給我行了這么個禮,非得打斷我的腿不成。
何況這個事情原本就是晚輩唐突了,幸好長輩不怪罪,已經讓晚輩慶幸了,長輩還要這般作態,就要令晚輩無地自容了。”
胡宿大笑了起來,指著歐陽辯,轉頭和包拯笑道:“希仁兄,你看看,你看看,倒是將自己的姿態放得低,這不就是所謂的低調做人高調做事么?”
眾人看到胡宿和歐陽辯的溝通,便知道胡宿和歐陽辯的關系不一般,頓時許多人心中感覺慶幸,唯有一人面白如紙。
蔣之奇心中簡直是懊惱恐懼到了極點。
說好的得罪而來胡宿的呢,說好的在御史臺沒有了立錐之地的呢,說好的成為御史臺眼中釘肉中刺的呢。
現在這模樣,胡宿是將歐陽辯當成了自家子侄了。
原來小丑是我自己。
蔣之奇失魂落魄的想道。
胡宿將歐陽辯帶回自己的公廨房,然后和包拯笑道:“如何,這番作態算是對得起你的請托了吧?”
歐陽辯大奇:“請托?”
包拯微微一笑:“今天老夫來就是為了你這事的。”
歐陽辯大為感激:“世伯……”
包拯擺擺手:“莫要做這小兒態,今天過來,是陛下托老夫過來給你與胡大人做說和的,免得你們誤會。”
歐陽辯看向胡宿,胡宿佯怒道:“怎么的,剛剛還不夠給你面子了?”
歐陽辯汗顏道:“胡大人言重了,哪里是不夠給面子,簡直是將面子給到天上去了,這下子整個御史臺都知道胡大人是我歐陽辯的靠山了。”
胡宿哈哈大笑起來,連包拯都忍俊不禁:“你這猴兒!”
歐陽辯忍不住道:“不過這事我還真的應該和胡大人您道歉……”
胡宿擺擺手道:“好了好了,還真以為老夫是那么小肚雞腸的人啊?
錯了就是錯了,而且老夫的話也沒有說錯,若是冤枉了張大人,那才會讓老夫后悔莫及了。
若是因此誤了國家大事,我胡宿可就無地自容了。
幸好有你出來收拾殘局,不然張大人還真的引咎辭職了,老夫就百死莫贖了。”
歐陽辯安慰道:“此事還真的怪不得胡大人,陰差陽錯罷了。
誰知道張大人買了房子,然后就恰巧牽扯進這個案子里面?
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會懷疑里面有貓膩,我不過去將原來的真相給揭露出來罷了,不值一提。”
胡宿搖搖頭:“你的查案過程老夫看到了,你所說的所謂證據鏈的確是非常清晰,也非常符合……”
“邏輯!”歐陽辯補充道。
“對對,你說的所謂邏輯也非常的清晰,其實若是老夫去查驗,其實也很簡單,但老夫就是沒有去做這一部分的工作,這是老夫的工作態度的問題。”
胡宿在做自我檢討。
包拯趕緊打圓場:“武平兄別嚇壞小孩子了,再這么檢討下去,季默怕是要愧疚了。”
胡宿哈哈一笑:“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來來,季默,快坐快坐,來人,上茶。”
歐陽辯羞澀一笑:“家父一直都在說胡大人寬厚待人、正直立朝,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胡宿被歐陽辯這么一夸,頓時心花怒放,心中的那么一點不快也風消云散。
“哈哈,老夫可不信歐陽大炮會這么夸老夫,他不懟老夫就不錯了。
不過你這孩子真的不錯,老夫今日聽了希仁介紹了你的履歷,哎呀,真的了不起,說是國之棟梁也不為過啊,了不起,了不起,年輕有為啊!”
歐陽辯羞澀一笑。
胡宿看著歐陽辯越看越是喜歡,不禁說道:“季默可否婚配,老夫家幺女年方二七……”
包拯笑道:“好了,武平兄,你再說下去彥國就要回來找你拼命了。”
胡宿吹胡子瞪眼睛:“那老賊不會將季默給定下了吧?”
包拯笑道:“定了好幾年了,再過一兩年,兩個小家伙就該成親了。”
胡宿一拍大腿:“又讓這老小子搶了先。”
包拯一笑:“好了,老夫還有事情,老夫這就先走了,你們好好聊聊。”
包拯將事情也差不多了,趕緊提出告辭,他也得留點時間給胡宿與歐陽辯,這兩人也得私下里好好地溝通。
胡宿和歐陽辯將包拯送出,兩人重新回到房間。
“胡中丞,這事是小侄做得唐突了,還望你莫要計較。”歐陽辯深深作揖。
胡宿伸手扶起歐陽辯,笑道:“你還真以為老夫對你的感謝是故作姿態,以為這是老夫在洗刷自己的錯失?你也太小看老夫了,季默。”
歐陽辯趕緊道:“中丞嚴于律己,怎么會是故作姿態。”
胡宿笑道:“好了好了,小小年紀,心思就這么復雜,這事老夫不怪你,咱們也不必在這件事情上費勁。
老夫今日聽希仁說起你的履歷,說實話,老夫很驚訝。”
胡宿看著歐陽辯,眼神帶著驚異,還帶著敬佩。
“……老夫是天圣二年進士,慶歷年時候,老夫是兩浙轉運使,那時候國家多事之秋,國庫空虛,以至于官家寢食難安,后來才有了新政。
但新政很艱難,文正公推行吏治很難,但其實更難是財政,當時窮到什么地步,窮到當時過節時候要給將士們發點賞賜的錢都沒有。
新政說是整理吏治,其實目的就是為了削減些官員少點支出,但這事太得罪人,終究是很難干下去的。
這些年來,國庫就沒有真正充盈過,三司誰上都只是修修補補,張方平搞經濟還行,至少有他在,漕運搞得不錯,京城的存糧馬粟還是能夠保證得,但要說真正解決國庫空虛的問題,沒有人能夠做到。”
胡宿的眼里驚奇萬分。
“……這幾年卻好似天佑大宋一般,賦稅激增,國庫充盈,仿佛一下子來到了煌煌盛世,我還以為是這幾年朝廷穩定、吏治平穩的原因,但今天希仁跟我說起了你,才發現這一些原來都是因為你,后生可畏啊!”
胡宿宦海多年,也曾經做過轉運使這樣管過錢糧的官,所以他才知道要搞好國家財政究竟有多難,他知道得越多,就對歐陽辯越是驚嘆。
歐陽辯謙虛道:“中丞謬贊了,辯不過只是做了一些小事而已。”
胡宿拍了拍歐陽辯的肩膀笑道:“就是心思多了點,明明是個年輕人,卻沉穩得很,不過若是沒有這般沉穩,也做不了這些事情。
這次你從央行調崗到咱們御史臺,是御史臺得人了,哈哈,你這一來就搞了個大事情,不錯,我雖然丟了個面子,但糾正錯誤的是咱們自己人,這臉丟不到哪里去。
察院的事情你做主,你想要推行實事求是,那就推行,我支持你,有人有意見你就來找我,我去找他們聊,御史臺也需要些新氣象了。”
胡宿看起來很開心,絮絮叨叨地和歐陽辯說了很多事情,人老了不免有些嘴碎,不過歐陽辯卻是聽得很認真。
都是過來人的經驗,歐陽辯雖有千年的眼界,卻沒有這深入到這大宋朝的核心里面。
胡宿這樣的老政治家,一輩子從中央到地方,從地方道中央,執政經驗之豐富,斗爭經驗之深厚,讓歐陽辯望塵莫及,往往說的一句話,就夠歐陽辯揣摩許久。
這些過來人的經驗,一般來說,除非子侄,否則他們不愿意說也沒必要說,也就歐陽辯這個得天獨厚的寵兒才有這個機會。
歐陽辯再次回到察院的時候,李定等人的神情已經全然不同了。
尤其是李定,喜氣洋洋地。
黃廉和閻詢也是喜上眉梢。
至于程顥,已經重新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淡定了。
胡宿的態度就是一個信號,察院里也迎來了不少過來拜訪的同僚。
臺院的侍御史、殿院的兩個殿中侍御史,都過來串門和歐陽辯聊一聊,言笑晏晏,頗為熱情。
而其他的殿中侍御史里行也紛紛來訪,歐陽辯也面無異色,熱情大方的迎接,來了就泡茶招待,走了就送幾兩好茶,仿佛之前的排擠和敵意都完全不存在一般。
唯有蔣之奇失魂落魄,也無人敢接近他,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惶惶不可終日。
歐陽辯完成了對張方平的調查工作,但實際上他對御史臺的工作機制并不熟悉,所以接下來的時間里,他深入得研究宋朝的御史臺工作機制。
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的個性性格,習慣謀定而后動,在沒有摸清楚規則之前,他從來不先主動破壞規則。
規則這個東西,存在一定是有淵源和合理性的,貿然破壞,不僅會引來其他人的反噬,還會形成不可預料的后果。
歐陽辯不是尸位素餐的人,他是想做出一些改變的,他受命搞經濟,便全力籌辦央行,暫時緩解了大宋朝的財政。
現在既然來到了御史臺的察院,還是能夠干實事的察院,他還是嘗試的做出一些事情的。
不過隨著研究,歐陽辯漸漸皺起了眉頭。
他發現這大宋朝的監察問題頗大。
唐時以監察御史一人察吏、禮部,一人察兵、工部,一人察戶、刑部,歲終議殿最,將中央行政機關整個系統的運行納入自己的監察視野。
而大宋的監察制度卻是沿用五代的作法,其所關注和糾舉的對象更多的是單個的具體的違失官員,而較少將中央行政機關整個系統的運行納入自己的監察視野。
這種方式有一個缺點即其監察過于瑣碎,而且由于其行使職權時,主要針對具體的人和事。
因此非常容易使御史臺淪為政治斗爭的工具,所以這種監察方法對官僚機構行政效率的提高,顯得相對作用有限。
這樣怎么能行!
御史臺作為大宋朝最高監察機構,應該將大宋朝所有的官僚機構都納入監察之中,這才是合理的。
這可以參考一下唐代時候的六察法。
六察法包括:吏察、戶察、刑察、兵察、禮察、工察。
吏察主要監察吏部、審官東院、西院等人事機關;
戶察監察戶部三司、司農寺等財賦機關;
刑察監察刑部、大理寺、審刑院等司法機關;
兵察監察皇城司等衛戍機關;
禮察監察禮部、太常寺等禮政機關;
工察則負責少府監、將作監等工程主管機關。
如此這般分工,六察才能算是基本上將中央官僚機構都納入自己監察網絡中。
至于有個別機構,譬如說內侍省、殿中省等由于他們性質上屬于皇帝私要機構,不在六察法監察之內,那也無所謂了。
歐陽辯研究完之后,臉上露出笑容,笑容頗為邪惡。
大宋官員們,我來了,你們怕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