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陽發三兄弟心思各異之時,歐陽修嘆了一聲。
“小和尚,兄弟四個,以后在仕途上肯定是你走得最遠,爹想問你,你覺得人的一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老父親歐陽修在彌留之際依然想著給自己親愛的兒子留一點忠告。
歐陽辯心亂如麻,這個時候哪里還能夠想到其他的東西,有些茫然地搖搖頭。
歐陽修笑了笑道:“草木鳥獸之為物,眾人之為人,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一歸于腐壞、澌盡、泯滅而已。
而眾人之中,有圣賢者,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
其所以為圣賢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見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歐陽辯暗自咀嚼了一番,將這番話與歐陽修的一生做了一些驗證,臉上露出了笑容。
歐陽修這番話說的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最后都不免于一死,唯有圣賢可以憑借道德、功業和文章垂于后世,死而不朽。
他雖不敢以圣賢自居,但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古訓,使他把自我道德人格的完善、社會責任的完成和文化創造的建樹融合一體,作為畢生追求的人生目標。
歐陽修告訴歐陽辯的是,回顧平生,他心地坦然,無怨無悔,六十六年漫長而又短暫的人生歷程中,他已竭盡全力,沒有虛度此生。
所以這時候他的心情是極其平靜而滿足的,他死了之后,歐陽辯不要傷心,因為他這一聲完全沒有后悔的事情。
歐陽修看到歐陽辯的笑容,便知道幺兒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心事,于是笑道:“去,幫爹拿紙筆來。”
歐陽辯趕緊拿來紙筆,歐陽修艱難地趴在床上寫道:“冷雨漲焦陂,人去陂寂寞。惟有霜前花,鮮鮮對高閣。”
歐陽辯忍不住眼淚再次流淌。
這首詩之清冷,令他都感覺到凄涼。
歐陽修氣喘吁吁,在兒子們的攙扶下翻轉回來。
歐陽修跟歐陽辯道:“韓公與我一生相知,出處進退,無不了然。我死之后,就請韓公為撰墓志銘吧。”
歐陽辯有些驚訝地看著歐陽修,歐陽修也看著歐陽辯,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期待。
歐陽辯堅持了半晌,終于點了點頭。
歐陽修加了一句:“你親自去!”
歐陽辯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歐陽修的意思歐陽辯很明白,無非就是希望歐陽辯去和韓琦講和,也希望韓琦看在他的面子上,別在針對歐陽辯了。
歐陽修至死都在為歐陽辯考慮。
當晚歐陽修平靜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歐陽家哭聲四起。
薛夫人和四個兒子、四個孫男、六個孫女為他送終。
歐陽發三兄弟趕緊去安排訃告,歐陽辯只是默默地垂淚。
訃告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以書信送出,另外在大宋周報上登報。
趙頊聽到了消息,立即擺駕歐陽家慰問,并且宣告輟朝一日。
趙頊是個工作狂,他連巡行的時候都不舍得輟朝,卻因為歐陽修之死輟朝一日。
鄭雍、梁燾、呂惠卿、林希、曾布、張璪、曾鞏、王安石等等人第一時間就來到了歐陽家。
天下之士,無不駭然相吊,痛失仰依。
韓琦、范鎮、曾鞏、王安石、蘇軾等諸多故舊、門生紛紛撰文哭祭。
熙寧五年八月十一日,歐陽修被贈予太子太師之職。
歐陽辯和三個哥哥默默地處理父親的后事,三個哥哥倒也罷了,反正他們的官職并不太重要,丁憂三年影響不大,而歐陽辯身居要位,身系變法之要事,他若丁憂三年,那么變法之事便會大受影響。
趙頊召集了政事堂的韓琦、王安石、張方平、以及知諫院司馬光等人討論對歐陽辯奪節之事。
趙頊道:“諸位卿家,朕想頒發詔令讓歐陽辯奪節,繼續主持變法之事,畢竟變法到了關鍵時刻,也算是情有可原,各位卿家怎么看?”
韓琦立即站出來反對:“陛下,臣以為不可!”
趙頊看向韓琦。
韓琦道:“丁憂乃是人、倫之大事,制置三司條例司人才濟濟,又有王學士執掌,少了歐陽辯變法依舊,陛下又何必壞了歐陽辯的名聲么?”
趙頊看了一下韓琦,微微點頭,看向其他的人。
司馬光道:“臣以為還是全歐陽季默作為人子之美德為好。”
趙頊眉頭皺起,看向張方平,張方平道:“變法很重要,也到了關鍵的時刻,歐陽季默是關鍵人物,有他帶領的確會更加穩妥一些,陛下奪節也是可以理解的,臣是贊同的。”
趙頊露出了微笑,韓琦和司馬光反對,但張方平贊同,加上王安石的話,自己奪節也不算是獨斷專行了。
趙頊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叉手一禮:“陛下……臣認為,還是全季默人子美德為要。”
“嗯?”司馬光詫異看向王安石。
“嗯?”韓琦驚詫。
“嗯?”張方平若有所思。
趙頊有些不太相信自己聽到的,趕緊問道:“朕沒有聽清楚,剛剛愛卿說的是?”
王安石道:“臣說,還是讓季默回家丁憂吧。”
趙頊心下震驚,他想說些什么,但事已至此,只能作罷。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王安石這對師徒已經有了裂縫了,他們原本應該是指親密的政治盟友,現在看來似乎出了很大的問題?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了出來,頓時汴京有無數人額冠相慶,更有許多人驚慌失措。
呂惠卿消息靈通,第一時間跑到了歐陽辯的家中告知。
聽完呂惠卿的話,歐陽辯忍不住苦笑:“老師覺得我擋住他的路了。”
呂惠卿憂心忡忡:“難道季默你真的要丁憂三年,這三年光靠我們可能要出事啊!”
歐陽辯搖搖頭道:“盡量阻止老師,若是阻止不了,就別阻止了,保全自身為要。”
呂惠卿嘆息道:“你走后,估計我們這些人也要被閑置起來了。”
歐陽辯點點頭:“盡量調和吧,你們在還能夠控制損失,若是其他人上來,怕是要鬧出大事來。”
呂惠卿點頭:“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