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天成十年,六月初十。
陳嬋夏快步急行,趕在酉時城門關閉前進了城。
道路兩旁鱗次櫛比的商鋪都關了門,只剩巡檢司衙門燈火通明。
衙門偏房撤了桌椅,正中臨時搭了個臺子,上面蓋著白布,陣陣血腥味從布下滲出。
嬋夏掀開白布。
尸體獨有的腥氣霎時在空中蔓延開來。
白的紅的,爛乎乎的,一堆肉擠在一起,斷手從臺子上滾了下來,落在地上。
嬋夏身后的小吏見此狀一個沒忍住,捂著嘴干嘔,這也太慘不忍睹了!
主位上,滿臉絡腮胡豹頭環眼的趙義瞪了眼那個嚇吐的小吏,轉臉對嬋夏粗聲命令:
“限你三個時辰內將這具尸身縫合完整,做不好,你連同這一屋子狗官都要挨板子。”
站立在趙義身邊的巡檢司主官并一眾官吏齊刷刷發出抽氣聲。
臺上這具,與其說是尸體,不如說是爛肉,再剁得碎點,包餃子也夠了。
除手腳頭顱尸身都成了碎塊,限時縫合,未免過于苛刻。
趙義見嬋夏只盯著自己傻看,當小仵作嚇傻了,冷笑道:
“做不到?”
一旁的師爺給嬋夏使了個眼色,嬋夏這才回神。
她倒是不是被眼前這攤肉嚇到。
嬋夏前世閱尸無數,就算是凌遲處死的,跟在督主身邊也看了不少,眼前這具尸身還不算最慘的死法。
她是被趙義的臉驚到了。
這是她前世熟人啊!
嬋夏對著趙義施禮道:
“小的縫合時不喜有人叨擾,可否讓其他人回避?”
主官等人拼命點頭,說得好!
那尸塊初見風奇臭無比,好在阿夏身有異香,只站在那一會,屋內尸臭便被中和了去。
雖不必受尸臭刺鼻之苦,可面對這么一大堆肉,誰能不怕?
“大人,此地交由阿夏即可,大人移步上房,下官讓醉仙樓送些好酒好菜,大人舟車勞頓,稍事休息?”主官堆笑。
“酒囊飯袋,人命關天還想著吃喝?”趙義用力拍了下椅背,屋里稀里嘩啦跪一地。
主官瑟瑟發抖,馬屁拍馬腿上了,也不知哪句得罪了這位狂躁的大人。
趙義看這一屋子諂媚嘴臉心煩,大手一揮:“滾滾滾,都給老子滾!”
主官等人落荒而逃,走出去好遠才擦擦額頭冷汗。
這兇神惡煞般的趙大人,在倆時辰前背著一袋子血肉模糊的爛肉,踢開已經要關門的巡檢司大門,揚言要找最好的仵作縫合爛肉,否則便治罪全衙門。
想到兇神惡煞的趙義,主官心有余悸。
“阿夏能應付得來嗎?”
“他出身仵作世家,三代皆是仵作,雖才入行,卻有他阿爹陳團頭的舉薦信,定是沒問題的。”
師爺嘴上夸嬋夏,心里卻也沒底。
本縣仵作見那臭氣熏天的爛肉倆眼一翻暈過去了,主官只能飛鴿傳書,請州府出了名的仵作團頭連夜趕來。
誰知仵作團頭沒來,來了個唇紅齒白的小公子,說他阿爹有要事過不來。
這位仵作世家出來的阿夏,天生一副笑面,身有異香,能耐大不大暫且不知,香是真香,身上也不知有股什么味,好聞的緊。
主官和師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阿夏身上,畢竟找不到替代人選,這廠衛來的大人,屬實狂躁...
“對了師爺,你可有看清大人令牌?他是廠衛哪位公公手下?”
“大人進門便要打要殺,那牌子晃的太快,學生跪迎還來不及,哪敢正眼看啊...”
主官愁眉苦臉,他這小小巡檢司,怎就惹上廠衛的人呢。
屋內,趙義虎視眈眈地看著嬋夏。
他始終不信這個比娘們還好看的仵作是個有本事的。
嬋夏解開身后的大包裹,取凈水凈手,含姜片于舌下,臺下置火盆燒蒼術皂角。
取略小于女子面紗的白帕子,兩端繩勾住耳朵,遮擋口鼻。
白色帽扣在頭頂,拽緊繩端,所有發髻覆在帽下。
套上白色大布袍,戴羊腸所制輕薄手套,周身上下遮了個嚴嚴實實,只露一雙眼在外。
這打扮在仵作行可謂聞所未聞。
趙義一個健步竄過去揪著嬋夏的領子。
“你捂得這般嚴實作甚,嫌棄我義弟?!”
嬋夏淡定推開他。
“莫要誤會,這護具是防止驗尸者,汗水頭發等沾染逝者。”
趙義將信將疑:“狀元兩只筆,潑皮零件多...若糊弄了事,定不饒你!”
嬋夏淡定撿起地上斷手,揮著斷手沖著趙義比了比,趙義吞吞口水,看那青黑色的斷手,自覺退后。
這小仵作,怪邪門的哩。
鬧騰的噪音消失了,嬋夏這才有條不紊地給尸塊分起類來。
趙義等了半天,不見她縫合,只在那挑挑揀揀。
只恨這小子把他義弟當成肉鋪案板上的肉,挑肥揀瘦。
正待咆哮——
“肅靜,越聒噪越慢。”嬋夏未卜先知。
趙義郁火堵心,索性挪步窗前,眺望黑沉沉的夜。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趙義的淚水淹沒在寂靜的雨中。
木板上的,是他的義弟王二。
前日,他還活蹦亂跳的站在自己眼前,與他把酒言歡,展望未來。
只等著戰事平息,解甲歸田,回鄉討個媳婦,生個胖娃娃。
一轉眼,便是陰陽相隔,連個全尸都沒落上...
北燕講究全尸入土,來世方可轉世為人。
趙義只盼著小仵作能快點縫好,早些讓義弟入土為安。
趙義抹掉臉上淚水,一轉身,差點沒氣死。
“你怎把我義弟遺骸扔在地上?!”
他只一分神的功夫,嬋夏便將骨肉分了堆。
除擺放在臺子上的那些,地上又鋪了張油皮紙,上面又放置了堆。
知道的這是仵作縫尸,不知道的,還以為來到了肉鋪。
屠戶大甩賣,好肉論堆賣。
趙義沖過去,雙目赤紅,抽出佩刀抵在嬋夏的脖頸威脅:
“撿起來,全都給我縫回去,即刻!”
卻聽那小仵作不慌不忙:
“你義弟生前可是個人?”
趙義差點噴出一口老血,這小子是活膩歪了?
“當然是人!”
“可是長了一頭兩軀、四條腿、還有一條尾巴?”
“長成那樣還是人?”
“你也知長成那樣不是人...那你為何讓我把人和半只狗的肉,統統縫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