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魯人蘇振芝于法租界蘭牌電車道103號開設飯莊,取名登瀛樓。
“登瀛”二字取自秦始皇本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
登瀛樓經營高、中、低檔菜品多達五百余種,一開業就成了全津門之最。有人說,登瀛樓每天的流水占全津門飯館收入的百分之四十,雖不知真假,但可見此樓盛況。
然而今天,這家開了二十年的老字號迎來了它的第一個劫難。
隨著蘇乙一聲號令,一千多力巴沖進登瀛樓打、砸、搶,如蝗蟲過境,寸草不留。
樓里原本的食客們眼見密密麻麻人頭攢動,能跑的全部從后門跑了,跑不了的被堵在樓里,要么雙手抱頭蹲在地上表示投降,要么組織起來退到三樓和鄒榕等人一起抵抗。
一樓、二樓再加上后廚,全被力巴們占領了。
這些力巴們一邊抓起桌上、廚房里的吃食往嘴里塞,一邊一邊到處亂砸,各個眼中都寫著亢奮和癲狂。
這一刻,這些平日里受盡欺辱老實巴交的力巴們,化身成了暴民。
一個爬到三樓的力巴,被守在樓梯口的人給扔下來了,摔在一樓大堂,大灘血從他身子底下滲出,眼看不活了。
這一幕生生刺激了力巴們的血性。
“報仇!報仇!”力巴們發出憤怒的吼聲,前赴后繼往三樓沖去。
很快,樓梯失守,剛才把人扔下去的那個武館館長被一群力巴打得不省人事,也從三樓上扔了下去。
然而等力巴們沖上三樓后,卻發現那些大人物全部從樓后面的應急樓梯跑了。
寬哥等蘇乙的心腹見狀面面相覷,立刻有人跑下來給樓前的蘇乙等人三稟告。
此刻的蘇乙,正在跟法租界的巡捕對峙。
在他身后,還有一群沒跟著沖進去的力巴,巡部門來了幾十號人,各個帶槍,但眼見如此局面,愣是不敢硬來。
一輛小汽車停在登瀛樓前不遠處,一個拄著拐棍的高大中年下了車,他表情不怒自威,向蘇乙這邊走來。
“法租界總華捕廖先勇,人稱廖總。”一線天在蘇乙耳邊道,“他是青幫的人,賈長青的門徒。”
蘇乙點頭,剛要說話,有手下來稟告了,鄒榕等人全從后面跑了,寬哥等人撲了個空。
蘇乙聞言心中不禁搖搖頭。
他本存著趁這一波混亂,看能不能把樓上那些敵人全帶走的僥幸。
現在看來,純屬想多了。
不過砸了登瀛樓,雖是臨時起意,倒也不是純粹為了發泄。
三個目的,一是震懾,二是揚名,三是鍛煉隊伍。
經此一遭,但凡蘇乙沒事,整個津門他不說橫著走,起碼敢惹他的人很少了。
“帶著人從后面撤!”蘇乙壓低聲音吩咐道。
“是,耿爺!”
手下轉身撒腿往登瀛樓里跑去,廖先勇已經走到了蘇乙面前不遠處站定。
他板著臉,指著滿地尸體,滿場狼藉,沉聲問道:“怎么收場?”
“你們告訴我,怎么收場?”
蘇乙沒有說話,一邊的陳識忍不住道:“我們只是被動反擊,他們……”
“我管你主動被動,殺人了沒有?”廖先勇一擺斷他,不耐煩地道。
“殺人了就別廢話!今天這事兒不小,必須有夠分量的人兜著,隨便找個人背鍋是不行的!”廖先勇道,“耿良辰,要么你跟我走,要么你身后的兩個人跟我走,你選!”
“我給你面子,你也最好不要讓我難做!”
“我要是都不選呢?”蘇乙笑呵呵道。
廖先勇冷笑:“如果這事兒鬧到工部局,到時候你想選也沒得選了!法國人不會容忍在租界里出現這種駭人聽聞的血案!耿良辰,你敢惹事兒,就要能擔事兒,管殺不管埋,那是土匪!”
蘇乙道:“只要你能把賈長青、翟有利、鄒榕和吳贊彤他們全請過來,告訴他們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我可以給你面子,否則面談。”
“那就是要跟法租界的法律對著干咯?”廖先勇冷笑著一抬手。
嘩啦!
他身后的巡部門齊刷刷把槍舉了起來。
“我不想鬧得很難看,”廖先勇道,“不要逼我。”
蘇乙眉毛一挑,剛要說話,一線天站了出來,亮出一本證件,道:“廖總,今天的事情是非曲直你很清楚,這事兒說起來跟你們青幫其實沒多大關系,跟你廖總更是無關,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攬是非?”
他看著廖先勇:“我們劉代表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交個朋友,如何?”
廖先勇憤怒指著一地尸體:“死了這么多人,你覺得我可以當做什么都看不見嗎?”
說話間,一輛小車停在了不遠處,劉海清下車,往這邊走了過來。
廖先勇看看劉海清,又看看蘇乙,突然展顏一笑:“我還真可以當做什么都看不見!哈哈哈!劉代表,久仰久仰!”
他大笑著向劉海清迎了過去。
蘇乙等三人眼睛都有些發直。
“這人屬狗的吧?”陳識有些不適應地道。
一線天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道:“哪個當官的不屬狗?”
“要不怎么叫狗官呢?”蘇乙道。
三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笑聲驚動了那邊寒暄的兩人,他們齊齊往這邊看了一眼,然后都奇怪收回了目光。
“廖總,給你添這么大麻煩,我真的過意不去。”劉海清拉著廖先勇的手,滿臉抱歉,“你放心,尾巴我來收,保證干干凈凈,小耿那邊,我讓他改天給你登門賠罪,必有表示。”
頓了頓,又道:“說起來,這事兒能怪小耿嗎?不能吧?怪就怪今天要搞事情的人,對不對?再說句不該說的,廖總,您是您,賈老大是賈老大,這官面兒上和幫派里,分寸您得把握著,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對不對?”
廖先勇燦爛笑著:“劉代表說的是啊。”
劉海清笑道:“今天這事兒,算我欠廖總您一個人情。”
“有您這話,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廖先勇的笑容更燦爛了。
兩人又寒暄幾句,便互道告辭。
廖先勇一揮手,帶著巡捕們先撤了。
劉海清這才向蘇乙等三人走來。
“都沒事兒吧?”他先是打量三人,確認三人都沒什么大事兒,這才松了口氣。
“陳師傅,嫂夫人安好,我已經送她去金港大酒店暫歇了。”劉海清先是給陳識報了平安。
陳識鄭重抱拳:“多謝!以后有用得著陳識的地方,盡管吩咐。”
“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劉海清笑著點點頭,再看向一線天,眼含寬慰對他點點頭,這才看向蘇乙。
“事兒辦完了嗎?”他問道。
“還差一點。”蘇乙道。
“你去辦事兒,帶著他。”劉海清指指一線天,“這里交給我了。”
“好。”蘇乙沒跟他客氣,“我身后這些兄弟,留下來給你打下手。”
然后看向陳識:“師兄,師嫂還在擔心,你先去看師嫂,接下來沒什么危險了。”
“好。”陳識點頭。
“走!”蘇乙帶著一線天,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劉海清目送他們遠去,回過頭來看著滿地狼藉,嘆了口氣,揮揮手:“干活兒了!”
津門街面兒上械斗乃是常事,事兒大事兒小,往往只是官面上人一句話的事情。
今晚的登瀛樓血戰對很多人來說是生死大事,但放在這個時代里,連一朵小浪花都撲騰不起來。
登瀛樓事件發生的半個小時后,鄭山傲的府邸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鄒榕不請自來,一見鄭山傲就握住了他的手,眼中含淚道:“鄭大哥,現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鄭山傲嘆了口氣:“怎么會搞成這樣子?”
“我已經盡量重視他了,我用盡了我能用到的一切辦法來對付他,我沒想到,他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我所有的手段他都有防備!”鄒榕沮喪搖頭,“打虎不死,必遭反噬。既然我殺不了他,他就一定會來殺我了。他能躲得過我的殺招,我卻沒信心能躲過他的……”
“你想我勸他,讓他饒了你?”鄭山傲道。
“我離開津門!”鄒榕道,“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他,只換我一條生路!”
“什么都不要了?”鄭山傲有些詫異。
鄒榕苦澀搖頭:“留一條命足矣。”
“真是何苦來哉。”鄭山傲嘆了口氣。
“既然什么都不要了,你怎么不干脆一走了之?”鄭山傲突然又問道,“我不信你沒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離開津門,耿良辰再厲害也沒有到一手遮天的份上,你真想走,他攔不住。”
“因為……”
“因為她還沒有死心。”
鄒榕剛準備解釋,不料從里面房間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鄒榕頓時駭了個魂飛魄散,“噌”地站起來,眼珠瞪得渾圓看向里屋的門。
吱呀。
門打開,一身長袍的蘇乙嘴角帶笑從里面走了出來,繼續說道:“她想讓所有人都覺得,她已經認輸了,她輸得一無所有。她尤其是想讓我覺得,我已經贏了。如果老爺子你真替她求情,讓她用一身家當換一條命,我還真不能不給您這個面子,放她一條生路。”
“但那樣的話,我就死定了!往往一個人最志得意滿的時候,就是他最危險的時候,也是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
說到這里,蘇乙思索了下,道:“讓我猜猜,你的后招應該和哲彭人有關,對嗎?畢竟太田德三郎不像是個心胸寬廣的人。他今天吃了虧,以你鄒館長的本事,說服他一起對付我,不算太難。”
鄒榕死死盯著蘇乙,突然大喊起來:“阿泰!阿泰!”
蘇乙笑瞇瞇看著她,并未阻止。
“別叫了大嫂,”一線天微微喘息著從門外走了進來,斜斜倚在門框邊,“你的人已經都躺下了。他們太平日子過得太久了,警惕性太差。”
鄒榕絕望閉上眼睛,等再睜開的時候,她看向鄭山傲就要開口。
鄭山傲卻對她做了個阻止的姿勢。
“下午的時候良辰就來求我出面,化解你們的恩怨。”鄭山傲憐憫地看著鄒榕,“當時我的原話是,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現在,我還是這話。”
“你忍心看著我死?”鄒榕激動叫了出來。
“你殺我干兒子的時候,有沒有問我忍不忍心?”鄭山傲反問。
“屁的干兒子!”鄒榕忍不住嗤笑,“你鄭山傲無利不起早,你還不是看上他什么了?但咱們,可是幾十年的交情啊!”
鄭山傲微微沉默,幽幽道:“也許韓兄弟走的時候,你就該隨他去了。”
鄒榕如遭雷擊。
鄭山傲站起來,搖頭嘆息著向里屋走去,“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
余音裊裊,偌大的房間里,就只剩下蘇乙和鄒榕兩人。
“哈哈,哈哈哈……”鄒榕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下來了。
“可笑啊可笑!當真可笑!”她自嘲搖頭,“到底是誰在算計誰?是誰在利用誰啊?分不清,真的分不清了啊……”
她看著蘇乙,抹去眼角的淚,一吸鼻子道:“耿良辰,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沒意義了。不過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鄒榕風風雨雨幾十年走過來,終歸是有些有用的東西,有的變成了財富,有的,還在這里。”
她指指自己的太陽穴。
“介意多給我點兒時間,聽我嘮叨幾句嗎?”她看著蘇乙,誠懇問道。
蘇乙自始至終都冷眼看著她。
聞聽此言,一言不發站起來,向鄒榕走來。
他一直走到了鄒榕的身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捏住的鄒榕的下巴。
后者臉上帶著微笑,任由其施為。
“你還是不死心。”蘇乙看著她的眼睛道。
“我……”
咔嚓!
蘇乙直接擰斷了鄒榕的脖子。
然后把她軟踏踏的腦袋放在一邊的桌子上。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由衷地笑了。
他打了個響指,輕松愉快地道:“扯呼!”
“她就留這兒?”一線天指指鄒榕的尸體。
“要不你背走?”蘇乙笑呵呵道。
“神經病。”一線天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走。
蘇乙哈哈大笑,大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