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青幫退出龍頭爭奪,而武行、忠義社均無野心,這次龍頭爭奪的勢力,就剩下洪幫、三同會和百家幫三方勢力了。
更確切地說,是只剩下安玉峰、吳贊彤和翟有利三人。
無論是腳行內部或是外界各方關注的勢力,基本都一致認為,新的腳行龍頭,會在這三人中間誕生,就連他們三個自己,也覺得是這樣。
所以就在蘇乙召集手下把頭們開會的時候,這三人也在上下活動,為登頂而忙碌著。
翟有利因為販賣人口結交了不少洋人,因此得到了法、英兩大租界工部局的支持。
吳贊彤本身就有日租界支持,他又爭取到了意租界的支持,再加上政府部門的一些人,優勢也很大。
但這兩人再上躥下跳,比起洪幫來,還是差很多。
津門洪幫山主姜般若,那是和于學忠都談笑風生的大人物,在果府高層交友廣闊,在商界、黑道,別人也都要給他面子。
更別提,洪幫本就是和青幫并列的大幫。青幫不出,洪幫就是當之無愧的南波灣。
論起幫眾人數,百家幫和三同會加起來,都不如洪幫幫眾的一半多。
論起勢力范圍,洪幫的地盤也遍布各個租界。
總之,吳贊彤和翟有利雖然為自己爭取到了一些牌面,但總的來說,安玉峰還是有很大優勢的。
以至于津門很多人都覺得沒有意外的話,安玉峰就是這屆的龍頭了。
安玉峰自己也沾沾自喜,覺得不出意外的話,自己這把穩了。
只可惜,他去見姜般若的時候,后者卻當頭一盆冷水給他澆了下來。
“你不是當腳行龍頭的料,別爭了。”姜般若悠哉道,他說話口氣很柔和,語速也慢,給人一種慢條斯理的感覺。
“山主,我怎么就不是當龍頭的料了?”安玉峰如遭晴天霹靂,很不服氣,“巴延慶那種人都能當龍頭,我差哪兒了?”
“能力、心性,你都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姜般若道,“最關鍵的是你沒有自知之明,你連巴延慶比你強在哪兒你都看不到。”
“請山主指教!”安玉峰梗著脖子道。
姜般若啞然一笑,道:“你還不服氣?我問你,巴延慶當年從一家小小腳行出道,一路打上來,壓服各大幫會,取得官面上各個勢力的支持,最終所有人都支持他做龍頭。換了你,你能做到嗎?”
“那是他臉皮厚!”安玉峰冷哼一聲,“拜了青幫又拜洪幫,還跟洋人卑躬屈膝,認了比他小兩歲的政府官員當干爹,簡直寡廉鮮恥!”
“臉皮厚,也是一種本事,大多數人都做不到的。”姜般若道,“就比如你,寧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倒是有了氣節,可頭腦不夠,成不了大事兒。”
“你要是做了龍頭,不出兩年,必定為人所害。”姜般若淡淡道,“而且你不能服眾,對三同會和百家幫,也做不到和自己人一樣一碗水端平。”
安玉峰不知道怎么辯駁了,但仍不甘道:“山主,我現在優勢最大,難道唾手可得的位置也不要?”
“想死也容易,你怎么不去?”姜般若笑道,“很多事情不能因為容易做就去做。”
“那難道眼睜睜看著翟有利和吳贊彤這兩個陰險小人做腳行龍頭?”安玉峰情緒很差,“山主,要是讓他們做了龍頭,我寧愿死了算了!”
“他們?他們也不是做龍頭的料。”姜般若道,“就算做了,也長久不了。吳贊彤是哲彭人的狗,他若做龍頭,腳行名存實亡,各自為政,沒人會服他。”
“至于翟有利……呵呵,這個人眼里只有錢,他會把手下的力巴賣給洋人的,你覺得他能長久嗎?”
“我也不行,他們也不行,那您覺得誰行?”安玉峰黑著臉道,“您不會看好賈長青吧?”
“賈長青比你們三個都強一點,但也沒強哪兒去。”姜般若道,“別覺得龍頭就得在你們幾個人里出,草莽中真英雄多了。你呀,眼界太窄,就只能看見眼前巴掌大一點。”
“反正您就是瞧不起我,您瞧好外人都瞧不起我!您覺得賈長青都比我強!哼,跟了您這么多年,我落個處處不如人,太傷人了!”安玉峰鬧著情緒,不爽地嚷嚷道。
姜般若笑了笑,安玉峰對他忠心耿耿,他了解安玉峰就像是了解自己的兒子一樣,知道這家伙雖然心里還有別扭,但其實已經聽進去自己的話了。
“你也先別想著爭龍頭了,光是眼前這關,你就不好過。”姜般若道,“吳贊彤和翟有利勢弱,他們想要出頭,必然會聯手先驅你出局。但你現在一點準備都沒有,一準兒要吃大虧。”
“啊?”安玉峰怔住了,“您覺得他們會聯手對付我?”
“三國演義的書,你白聽了?”姜般若道,“諸葛亮為什么要聯吳抗曹?”
安玉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他娘的,我成曹賊了!不成,我得趕緊準備去,不然他們真來一出火燒赤壁,那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說罷看向姜般若:“我當不當龍頭是以后的事兒,這一仗,我可不能輸了。”
說罷,也不跟姜般若告辭,轉身急匆匆就往外跑了。
人還沒出去,就大呼小叫起來:“那個誰?快!給我召集人手,老子有話說!”
姜般若看著安玉峰的背影搖頭失笑,然后弱不可聞地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他跟安玉峰說的這些話雖都不假,但都不算什么事情,也不是他不想讓安玉峰做龍頭的理由。
安玉峰眼光不長,安玉峰能力不足,這都無所謂。有他姜般若在背后坐鎮,安玉峰這個對他言聽計從的人,不行也行。
如果姜般若真要爭龍頭,只怕現在局勢就已經分明了。
但姜般若卻根本不想讓洪幫做腳行的龍頭,原因很簡單,他和果府高層的牽絆淵源太深了。一旦他成了腳行的實際主人,那果府高層就會把腳行視為囊中之物,跟他提各種各樣的要求。
拒絕吧,一定得罪人;不拒絕吧,腳行以后就成了某些人斂財的工具,洪幫也成了人家的傀儡。
姜般若預見了這樣的結局,所以干脆直接放棄龍頭的爭奪。
洪幫只要不成為龍頭,就可以一直在腳行的庇護下悶聲發大財。
想到這里,姜般若不由又想到一個人――耿良辰。
耿良辰是在劉德山被廢掉后,進入姜般若視線的。姜般若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綜合各方線索,最終得出一個讓他都難以置信的結論――這個耿良辰,很可能真的是殺了巴延慶的兇手,而且很可能他有很大野心,并在為此布局。
當然,這個結論只是他的猜測,他沒有任何佐證。
可如果他猜測的事情有一半是真的,那這個耿良辰才是最有可能奪得龍頭之位的人!
姜般若雖無心爭奪龍頭之位,但提前跟未來龍頭打好關系基礎,他還是一百個愿意的。
所以他才送去了玉帛,向耿良辰提前示好。這個標不中則罷,一旦中了,那洪幫和安玉峰以后的日子就好過了。
事實正如姜般若所料,次日天剛亮,街面上喊殺聲震天,洪幫各個據點都遭到了襲擊。
三同會和百家幫聯手了!
好在安玉峰提前得了姜般若的提醒,早早做了準備,這才沒有一開始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雙方戰事呈膠著狀態,你來我往,打得極其熱鬧。
終歸是三同會和百家幫有心算無心,再加上二人詭計多端,兩人很快還是占了上風,開始不斷攻城略地,侵吞洪幫的地盤,搞得安玉峰焦頭爛額,疲于應付。
安玉峰這才徹底醒悟過來,還爭什么龍頭?今天一個應付不好,只怕會落得和賈長青一個下場!
就在三方亂戰之時,久大碼頭外的荒灘之上,數千力巴云集,齊聚一堂,個個臉上興高采烈的樣子,跟過年似的。
“聽說了嗎?耿爺今兒召集咱們,說是為了給咱們減免十大洋的租車錢,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真的!我是我們張把頭親口給我說的!耿爺說了,咱們在他手底下賣命,他就要給咱們謀福!你聽聽,這話多戳人心窩子!昨兒我們幾個聽這話的時候,二嘎子都當場哭了!耿爺多好啊,太仁義了,能跟著這樣的把頭,真是咱們三輩子修來的福分!”
“就是,耿爺平時就對咱們好,一聽咱們誰家有病有災,二話不說出錢出力。還有上回大成子被法租界巡捕欺負,我聽說耿爺跟廖先勇廖總都拍了桌子,他是真為咱們做主啊!”
“耿爺太好了,我看他根本不是什么小孟嘗,他就是活菩薩!專門解救咱們這些下苦人來啦!”
“對對對,要不誰舍得從自己口袋兒里往外掏錢,貼補咱們這些苦哈哈?那些錢人家自己不會揣著嗎?耿爺是心疼咱爺們兒日子苦!”
力巴們在下面聊得火熱,各個激動不已。
很快,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耿爺到啦”,頓時整個現場爆發出震雷般的歡呼聲。
“耿爺!耿爺!耿爺……”
眾人齊齊振臂高呼著,如山呼海嘯,一浪高過一浪,氣氛熱烈到了極點。
蘇乙就在這樣的歡呼聲中走上了高臺,他笑吟吟環顧四周,雙手輕輕虛按。
剛才還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立馬偃旗息鼓,眨眼變得鴉雀無聲。
看著臺下黑壓壓一片人頭,看著他們期盼和狂熱的眼神,蘇乙這才笑吟吟開口。
“兄弟們!我是耿良辰,應該沒有不認識我的了吧?”
“認識,誰敢說不認識耿爺,老子第一個不答應!”寬哥在下面起哄道。
哄笑叫好聲頓時響成一片。
蘇乙笑了笑,接著道:“認識就好,既然認得我,就該知道,我耿良辰說話,一口唾沫一個釘!我今兒說的話,你們不必擔心我騙你們,也不用擔心我說話不算話。”
“今兒召集大家來,一共說三件事兒,先說第一件事兒,大家也都知道,咱們腳行龍頭巴大爺被人給殺了!巴大爺死了,咱們這個月的份子錢,就不用往上交了。”
“這筆錢,我耿良辰本來能揣進自己的口袋里,但我揣著不踏實!為什么呢?因為我一想到跟著我賣命的兄弟們還在挨餓,我一想到這些弟兄們還過著苦日子,我就覺得慚愧!”
“你們叫我一聲耿爺,我要是還讓你們吃不飽飯,一家老小跟著挨餓,那我耿良辰,配讓你們叫我一聲耿爺嗎?”
“我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凡我兄弟,不求大富大貴,但一定能一家老小溫飽果腹!我這人眼窩子淺,看不得自家兄弟受苦受難,過苦日子!我希望跟著我的人,都不再受窮挨餓!”
“當然,我不是開善堂的,你們也不是要飯吃的,你們憑本事賺錢,我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盡量讓你們吃飽穿好!只要你們盡心盡力干活兒,工錢的事兒,我耿良辰向你們保證,絕對是津門,乃至全國的最高價!”
“哦哦哦!”
“耿爺萬歲!耿爺萬歲!”
下方的力巴們嗷嗷叫著,激動大吼起來,各個情緒激昂。
蘇乙笑呵呵再次雙手虛按,猛地提高音量大喊:“我宣布!凡我耿良辰名下的腳行,凡是我耿良辰手下的力巴,這個月的租車費,全部減免十個大洋!也就是說,你們這個月的租車費,只要交十五個大洋給我耿良辰,就夠了!”
“嗷嗷嗷!”
下面的歡呼狂吼聲更激烈了。
十個大洋!
這些力巴們每個月的純收入也就七八個大洋,但現在突然憑白多了十個大洋的“收入”,這怎能不讓他們高興?
雖然他們早就知道蘇乙召集他們是為了發錢,但當這話真正從蘇乙嘴里說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還是難以遏制內心的歡喜和感動。
很多力巴熱淚盈眶,激動不能自已。
這些平日里人嫌狗棄的苦命人,哪怕你對他們一點點善意,他們也恨不得掏心窩子對你。
而現在,蘇乙付出的可是實打實的真金白銀,怎能不讓他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