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房子里不止女孩一個人住,還有她的父親,而且這個人此刻就在家里。
大白天喝得爛醉如泥,躺在客廳地上呼呼大睡。
蘇乙沒有驚動他,直接進了女孩的臥室里。
臥室不大,不過東西不少,到處都擺得密密麻麻的,各種小擺件、小裝飾,花里胡哨的,讓蘇乙眼花繚亂。
蘇乙掃了一眼,果斷拿出那半張名片,將其打開。
名片上還沾染著黃耀祖的血跡,還夾著一縷頭發,黃耀祖的頭發。
蘇乙從口袋里掏出半只香,把發絲纏在香的根部,用它從沾染鮮血的半張名片上穿了過去。
然后掏出打火機點燃了香,手掐訣印,口中念道:“混元江邊站,金剛列兩旁,千里魂靈至,急急入竅上!”
咒語念罷,蘇乙手中的香迅速燃燒,很快就燒到根部,燒得發絲滋滋響,空氣中頓時彌漫著燒焦的味道。
青煙鳥鳥,凝而不散,竟化作一縷,向一個方位飄去。
蘇乙看得清楚,這縷煙徑直飄到一個拳頭大小的烏龜造型的陶瓷擺件之上。
小烏龜看起來呆頭呆腦,帶著卡通風格的可愛。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擺件,放在這少女房子里一點也不起眼,若非蘇乙用扶乩追蹤法,絕不會多看它一眼。
但現在,蘇乙心中卻隱隱激動起來。
他走過去拿起這個烏龜擺件。
觸手冰涼。
而且這種冰涼不是尋常的那種觸感,而是拿在手中有種刺骨的寒冷。
這是陰氣!
但這陰氣凝而不散,被束縛在烏龜擺件之中,絲毫都不散發出來。
如果不是親手碰觸,哪怕是蘇乙在這房間里住下來,他都不可能感覺到!
最關鍵的是,這烏龜擺件是跟黃耀祖有關的!
蘇乙的扶乩追蹤法,追蹤的是黃耀祖的蹤跡,而答桉卻指向了這個陶瓷小烏龜,這意味著什么?
表面看來只是和黃耀祖比較聊得來的外賣女,家中居然有這樣一個東西,這又意味著什么?
若非蘇乙知曉一些原有劇情,又執著地堅信黃耀祖肯定有秘密,他絕不可能發現這只小烏龜!
而毫無疑問,這烏龜擺件一定是黃耀祖暗中布置的!
他布置得如此隱秘,他在防備誰?他不想讓誰知道?
蘇乙心中泛起波瀾,他隱隱意識到,手里拿著的這只烏龜,就是黃耀祖所隱瞞的最終極的秘密!
他仔細檢查著這只陶瓷做的烏龜。
表面看來它很普通,只是一個現代工藝品罷了,而且做工比較粗糙,價格應該也很便宜。
烏龜的四只腳和頭是會動的,龜殼底部還有個帶螺紋的塑料蓋子,蘇乙試著擰了一下,發現它特意被粘住了。
他晃了晃這陶瓷烏龜,憑手感發現里面空無一物。
所以,里面裝的應該不是陽間的玩意兒。
蘇乙突然發現這塑料蓋邊上有一層透明的東西,用指甲一刮,居然是蠟。
放在鼻子上嗅一嗅,蘇乙心頓時砰砰跳起來,他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一種極為不可思議的可能!
他臉色引擎閃爍不定,思忖片刻,突然將烏龜擺件收起來,然后在那個位置重新擺了一樣東西略作遮掩,悄然無息地退出了這個房間。
蘇乙很快找了個偏僻而無人居住的空屋子,到了這里,他稍作收拾,從口袋取出烏龜擺件,深吸一口氣,微微用力,將龜殼底部的塑料蓋擰了下來。
擰動的時候,蠟屑簌簌掉落。
很快蘇乙就把蓋子擰開了,蓋子的里面居然包裹著黃色符紙,上面還有朱砂畫的符文,看起來隱隱是個“封”字。
封鬼符?
這不是茅山的路數,看符頭,似乎是七姑教的法符,但應該就是類似封鬼的功效。
七姑教是很偏門的小教派,蘇乙之所以知道,還是在茅山圖志上看到關于這一教派的記載,是被當做反面教材舉例的。
說的是這一派特別擅長僮身法,也就是所謂的請神上身,請來的一般都是祖師陰神,只是請神容易送神難,有的干脆就鳩占鵲巢不走了。茅山有先輩處理過好幾起類似的事件,將七姑教歸為邪門外道。
這一派自稱是以天庭七公主為祖師,但據茅山前輩們考究,他們跟七公主一點關系都沒有,純屬牽強附會,認錯了祖師。七姑教真正的起源其實是元末明初時,張士誠女婿潘元韶的七位姬妾,在她們的夫君兵敗后紛紛自殺殉節。后來江南士族富商感懷這七女子貞烈,為她們建立廟祠,以為紀念。
再后來不知怎么就成了一個法教,被傳成了七姬是天庭七仙女下凡。
七仙女?
潘元韶配嗎?
配幾把?
總之,這個法教不是什么正路數,多出邪修惡徒。
在黃耀祖以如此隱秘方式留下的遺物中發現邪修的手段,這讓蘇乙心里微微咯噔一下。
隨著蓋子打開,一股陰風撲面而來。
然后就什么都沒有了。
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蘇乙微微沉默,舌尖抵住上顎,閉上眼睛,復又睜開,眼前赫然多了一個人影。
黃耀祖!
眼前赫然站著黃耀祖的鬼魂!
饒是以蘇乙的沉穩,此刻也不禁內心巨震,面露驚容。
這怎么可能?
他是親眼看到黃耀祖被黃父附身的,被黃父附身的人,魂魄第一時間就會被黃父給吃了,魂飛魄散,絕無幸免之理!
也就是說,按道理來說,黃耀祖必然是死定了!
可眼前這一幕又怎么解釋?
幻覺?
不,這不是幻覺!
這是真的!
蘇乙震驚,黃耀祖的鬼魂也露出錯愕之色,驚訝看著蘇乙。
他嘴唇嗡動,但卻發不出聲音。這是很正常的,黃耀祖現在是中陰身,他什么都不是,甚至連最簡單的鬼遮眼都做不到,更別說把聲音傳遞到活人的腦子里了。
蘇乙能看到他,也只是因為蘇乙是修行人,否則他就是想讓普通人看到他都難。
可以說,黃耀祖目前的狀態是最無害的。
但蘇乙還是從他口型辨認出他說的是:“沒想到是你找到我。”
蘇乙心里在翻江倒海,思慮萬千,良久,他閉上眼睛,觀想天靈。
等再睜眼時,世界陡然為之一轉,房間變得陰沉昏暗,墻體斑駁,模湖扭曲。
他進入了半出竅狀態。
在結界視界中,眼前的黃耀祖不再是虛幻,而是真實存在的。
在黃耀祖眼中也是一樣,原本他覺得跟蘇乙阻隔著什么,但突然,蘇乙就和他毫無隔閡了。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黃耀祖驚疑不定看著蘇乙,猶豫著問道。
他的聲音清晰飄進蘇乙的腦海中,蘇乙“聽到”了他說話。
“你是不是先給我一個解釋?”蘇乙看著他,緩緩說道,“你為什么還在?”
黃耀祖笑了笑:“是不是很意外?”
頓了頓,他又道:“我死的時候你不在的,所以你趕到了福利院來見我?”
蘇乙看著他不說話。
黃耀祖嘆了口氣道:“既然你沒中黃父的招,還找到了我,是不是說明你把我打死了?”
蘇乙還是不說話看著他。
“這么說,我沒辦法復活了?”黃耀祖道。
“你本來打算復活?”蘇乙問道。
“也不是,只是借尸還魂一下,交代點后事,然后該干嘛就干嘛去。”黃耀祖道,“你也知道,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后事沒人料理,豈不是很凄慘?所以我只好自己來咯。唉,混到連后事都得自己料理,我這一輩子是不是很失敗?”
蘇乙道:“你廢話這么多,我已經有點生氣了。”
“你個大活人,還沒我這個鬼有耐心。”黃耀祖搖搖頭,嘆道:“我也沒想到是你找到我,我原本以為會是九叔,或者是龍婆……如果沒人發現我,那我就一直封在龜殼里,做只縮頭烏龜,其實也挺好。”
“你一直都知道黃父?”蘇乙問道。
“我一直都知道。”黃耀祖看著蘇乙,“我還知道那些借尸還魂的家伙,我能看出誰被黃父玷污過,我什么都看得到!風叔都不知道,其實我不是天生陰陽眼,而是先天的天眼!”
天眼者,能識陰陽,辯鬼神,看透世間萬物。
天眼是道家修煉到了一定境界才能擁有的神通,但黃耀祖卻天生就有。
這份震撼,一點也不比剛才蘇乙見到黃耀祖鬼魂的那一刻小。
如果黃耀祖說的是真的,那他就是萬年難得一遇的修行天才!
但他卻從來都沒對人說過,他選擇了對所有人隱瞞。
如果他真是天眼,那他什么都能看透。
包括黃父。
所以他早就知道黃父是誰。
但他卻裝作不知道?
但這怎么可能?
他就算再裝,怎么可能瞞得過黃父?
這不可能!
他只要能看穿黃父,他只要晚上睡覺,黃父一定會知道這一點!
尤其他的身份是雜務科的科長,黃父一定會重點關注他!
所以他怎么可能在黃父面前裝模作樣?
“我知道你一定心里很奇怪,我怎么瞞得過黃父的?”黃耀祖笑了笑,“你一定很奇怪,黃父既然能害死我,就說明他也在夢里上過我,那我想什么他一定會知道。他為什么不知道我是天眼,我其實能看穿他?”
“如果他知道這一點,你根本不可能還活著。”蘇乙道。
“是呀,所以我一定不能讓他知道這一點。”黃耀祖道,“這個故事,說來就很長了。其實我天生天眼的事情,是有人知道的,這個人就是我師父。只是我師父不是人,而是一只鬼。”
“七姑教?”蘇乙問道。
“七姑教。”黃耀祖點頭,“看來你知道我們這一派,那我就不必多做介紹了。”
“我們這一派的術士,修行不是為了成仙,而是為了成陰神,沒有業力的陰神。”
“要是見到你之前,我肯定是不信的。”蘇乙深深看著他道,“人生于紅塵,怎么可能會沒有業力?但你偏偏真的一點業力都沒有!”
蘇乙第一眼看到黃耀祖就發現了這一點。
黃耀祖的狀態跟蘇乙之前見過的黃山村那六十六個陰靈一樣,身上半點業力都沒有。
只不過那六十六個陰靈沒有業力是因為它們的業力時時刻刻都在被焚燒,所以它們已經渾渾噩噩,完全沒有了自我。
但黃耀祖不一樣,他的自我意識很清楚,而且他從沒有經過業力焚燒。
別管是蘇乙還是九叔,除非在他們死后有修行人能舍己為人渡化他們,幫他們消除業力,否則就算是他們都無法避免業力纏身。
更別提,黃耀祖才剛死,他生前的業力跑哪兒去了?
所以他是怎么做到一點業力都沒有的?
只是相比起黃耀祖居然還沒魂飛魄散這一點,他的鬼魂沒有業力這件事對于蘇乙的震撼,已經排到第二了。
“為什么沒有業力,這就是我們七姑教的核心機密了。”黃耀祖道,“不過我現在已經死了,也就無所謂秘密不秘密了。我們七姑教的核心傳承,叫做分魂法。”
“分魂法?”蘇乙眉毛一挑。
“就是字面意思。”黃耀祖道,“將魂魄一分為二,其中一部分封存,以九陰之氣滋養。另一部分就還留在身體里,所有業力都由這部分來承擔。”
“分魂法十分痛苦,要把靈魂活生生扯成兩半,這本身就風險很大,而且過程也……有傷天和。”黃耀祖說到這里微微沉默,“這是非常歹毒、滅絕人性的法,所以黃sir,請原諒我不能把這種法的具體細節告訴你,因為這種惡法最好隨著我一起下地獄!”
“你不會下地獄。”蘇乙緩緩道,“你過了鬼門關,也會被直接送去投胎。”
“人間污濁,這也不算什么好事。”黃耀祖自嘲一笑。
“總之,分魂法是我們七姑教成就陰神的關鍵,但最終練成功的,據我所知古往今來,就只有我一個。”黃耀祖道,“因為修煉分魂法,成功的條件太苛刻了,過程也太痛苦了,而且就算成功了,現在也沒什么用了。你看看我,我練成了又怎么樣?還不是要去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