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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切盡在不言中

  晉陽城西南,坐落著一座規格媲美王府的龐大樓閣建筑群。

  壯麗宏偉的府門上方,有墨金牌匾懸掛,上刻彪炳煊赫的倆個古篆大字。

  崔府。

  字跡鐵畫銀鉤,宛若驚鴻游龍,呈騰飛勃發之姿,傲視通衢天街。

  視線下移,猙獰石麒麟盤臥于五開府門兩側,門上似倒扣碗狀的銅鑄浮漚釘竟有七九六十三枚,縱九橫七,儀同親王府邸,位在公侯之上,僅次于‘九五’之尊。

  府內亭臺廣廊,綿延數里,高樓巍閣數不勝數,池苑園庭如同沙漠綠珠,點綴著雕梁畫棟,其精致豪奢較之晉王府有過之而無不及。

  其富庶程度,連蕭、王倆家都自嘆不如。

  庭院深處,燭光微晃,有中年跪伏在地,泣不成聲:“兒懇請老父出面,救我崔氏于危難,挽大廈之將傾。”

  透過重重綴珠簾幕,重咳聲接連響起,有貌美連忙將痰盂遞上,一頭蒼發伸出帷幔,吐出一口濃痰。

  他長舒口氣,姑娘纖纖玉手輕撫其削瘦胸骨,干癟胸腹蠕動后,漸漸趨于平緩,老人艱難抬眼,臉上如同老樹皮般皺紋微動,他目光渾濁,眼神中似有恍惚,仿若在追憶當年。

  中年不再說話,哽咽哭訴:“兒不孝,兒不孝啊。”

  良久,老人目光垂落,長長的輕嘆一聲,目光漸至幽邃,俄而趨于平靜,他輕聲道:“扶我起來吧。”

  身側恭立的姑娘連忙伺候老人起身,柔聲道:“老祖宗您小心些。”

  為老人套上錦袍華裳后,再裹上一層繡有錦雞孔雀圖紋的紅袍絲綢毛毯,嚴絲合縫的封住了被窩中的最后暖意,仿佛一旦暖意消失,其殘存的最后生機便會被消逝一空。

  姑娘將暖爐拿近,老人氣息漸漸平穩后,輕聲道:“將事情來龍去脈說說吧。”

錦袍中年喜極而泣,連忙稱是,絲毫不敢怠慢的將太子入晉時遭遇騷亂、宴席上搶人以及搶闖晉王府等諸多事件悉數道來,最后自然不忘添油加醋的將崔晏派出真人襲殺夏侯淳之事告知,只不過卻崔晏  初聞城東變故,尤其是獲悉崔氏嫡子竟擅自請動家族真人襲殺太子失敗后,崔氏時任族長變色,俄而勃然大怒,正欲興師問罪。

  后又聞王氏王老太君、宋閥宋翮一起造訪晉王府,被那位請入書房后,他悚然一驚,頓知大禍即將臨頭。

  他猶豫再三后,決定斷尾求生,當機立斷之下速殺其二房小妾,即崔晏生母柳氏并其余三子,隨后提著柳氏等四顆腦袋前往晉王府,意欲拜見晉王不果,咬牙后回府請動老太公負荊請罪。

  不過在拜見老太公之前,他又密令晉州清徐縣令李晉暗中整備軍旅,做好奇襲州城晉陽的準備,預計先殺晉王夏侯融,再控晉州軍,以最快速度拿下晉州,再南面臣服太康,坐穩晉州刺史之位。

  老人聽聞來龍去脈后,沉默了半晌。

  他轉頭詢問身側少女,“你怎么看?”

  錦袍中年心神一凜,眼簾一垂,似有不甘。

  骨指一緊,咯吱輕響,但他垂眼低眉,死咬牙關,抿嘴不言,生怕露出絲毫破綻,惹來老爺子不快。

  姑娘明眸皓齒,眉眼彎彎,淺笑低簾,近看有閉月羞花之貌,遠觀有落雁沉魚之色,玉軟花柔,妍姿端莊,不亞于胭脂榜前三也。

  奈何聲名不顯,鮮有人知,女子名喚崔馥郁,閨名若秀,秀外慧中的那個秀,自幼循規韜距,生于閨閣之中,長于深庭高院之內,不過心細如發,靈慧天成,故得老太公看重,得其五成真傳,又被其友人侃為‘崔氏盛運,悉托此女爾’。

  姑娘如嫩芽出閣,含苞待放,只見她螓首垂胸,小脯微凸,輕言細語,凝眉沉思少許后,柔聲道:“孫女以為解鈴還須系鈴人,晉王府看似來勢洶洶,根源仍在那位太子殿下,我崔氏危機始于太子,亦將終于太子。”

  老太公頷首,“那以你之意,此事當以何解?”

  崔馥郁抬眉,轉頭看向跪伏在地的中年,她遲疑少許后,輕聲道:“老祖宗自有計較,孫女豈敢胡亂置喙。”

  老人拍了拍孫兒凝脂皓腕,輕嘆道:“老祖宗老了,難免昏聵糊涂,也罷,便趁著還剩下最后一口氣,爭取為你們留下一絲福緣吧。”

  中年慚愧,俯身跪拜:“請老祖宗教我。”

  老人不答,渾濁目光幽幽,似能躍過重重樓閣,直抵晉王府那間書房,他長嘆一聲,不言不語,錦袍中年心神下沉,臉色漸至鐵青。

  良久,老人垂目,落在中年身上,只見其氣息虛浮,有萎靡之狀,然而其氣質陰翳,難有堂皇大氣之姿。

  老人眼中悄然掠過一絲失望,他若閉目,崔氏恐將滅于此子之手啊。

  輕嘆后,老人緩緩挺直佝僂蒼背,雙目平視,淡淡地道:“立刻備馬,再取一根荊藤來,帶刺的。另外給晉王府遞上拜帖,你們也隨我拜訪一下那位吧!”

  中年聞聲愕然,下意識抬頭,只見病榻之上,老人不茍言笑,正襟危坐之下,身上一股氣吞萬里的如虎之姿油然而生。

  中年呼吸一窒,老人不怒自威的模樣,令他氣勢一沮,下意識再次匍匐,帶著顫音道:“諾!”

  崔氏老太公名喚崔藻,年逾古稀,晉中壽陽一脈,于太宗年間進士及第,故被主脈接納,后官至戶部侍郎、工部侍郎,乃反對內廷涉政的倡議者之一,促使太宗頒布‘后宮不得干政’諭令,先后歷經太宗、鴻帝倆朝三代,與宋翮一般,都是名副其實的兩朝元老。

  直至鴻帝淳熙十年,罷其職,老人遂上疏乞骸骨,于六十致仕。

  晉王府這邊,晉王夏侯融聽聞這位負荊請罪,他不敢耽擱,請老仆上稟夏侯胥定奪。

  書房內,老人似并不意外,淡聲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老仆應聲答下,去而復返后,便將白發蒼蒼的崔藻帶來了。

  崔藻甫一入內,顫顫巍巍的老邁身軀便俯身一拜,不待老仆攙扶,徑直跪倒在地,似無顏痛哭,涕泗橫流,老淚縱橫,“臣崔藻愧拜晉王殿下,獲悉殿下千秋鼎盛,老臣也死而無憾。”

  這位崔氏老太公以古稀之齡行跪拜之禮,著實讓夏侯淳心中一驚,再加上其隆冬時節薄杉請見,卑姿奴態,讓他下意識瞇起眼。

  圍爐邊的老人目光復雜,定定地看了對方一眼后,輕嘆道:“你都快死了,還管這些作甚。”

  崔藻神色慘然,但俯地老軀卻悄然一松,聲音沙啞地道:“兒孫不肖,冒入歧途,乃至危及全族,老朽無奈,只得厚顏懇請殿下網開一面,給崔氏留一條生路。”

  老人將凍冷手掌翻了翻,在妖冶明火上烤了烤,輕描淡寫地道:“左右不過損失一點錢財,又不是秋后處斬,你怕什么,不是還有條生路么,莫非以你崔氏底蘊,還怕不能翻身么?”

  崔藻苦笑,區區錢財自然不能損害崔氏底蘊,頂多傷筋動骨,可自家兒郎的尿性他豈會不知,他們必然忍不下這口氣,事后有六成以上的可能會起兵造反,掀翻晉州,但有晉王府坐鎮此地,崔氏再如此的翻云覆雨也無法逆天改命,最后的結果只能是九族皆斬,他豈能眼睜睜看著崔氏走向滅亡。

  老人看著崔藻卑微求全,他暗嘆一聲,有意無意地說道:“你那孫輩這次惹得可不是我晉王府,不然憑你我多年情誼,怎會鬧到如此地步。”

  夏侯淳眼皮一跳,嘴角輕輕一抽后,暗自翻了翻白眼,他殺崔晏是自衛,退居晉王府求援是自保,擔心崔氏惱羞成怒之下再次反撲,當然,之所以同意將其抄家滅族,也是想一勞永逸。

  倒不是夏侯淳殺人成性,只是除了斬草除根的心思外,還未嘗沒有在政治上打壓世族氣焰、對世族釜底抽薪的戰略考量。

  崔藻抬頭,爐邊三人映入眼簾,除去同為老邁之軀的文帝夏侯胥外,還有倆個年輕人,一位燕姿綽約的少女低眉順眼,看不清其相貌究竟如何。

  剩下那位則是一位豐神俊逸的及冠青年,其面若冠玉,眉宇疏朗,但清淡眼神中透漏出的殺伐之氣,令他心神一凜,尤其是對方肖似太宗的相貌盡顯睥睨之姿,瞟來的眼神冷淡而平靜,依稀之間,他似乎在此子身上看到了那位太宗皇帝的影子。

  崔藻默然,禹禹前行十余步后,他俯身叩拜道:“微臣崔藻拜見太子殿下!”

  夏侯淳側目,語氣溫煦,緩聲道:“老太公何必行此大禮,地上涼,快快起身吧。”

  語氣如淡,但在崔藻耳中,竟如同驚雷,恍若霹靂橫空,貫穿碧宇。

  話音方落,慕容煙看了眼夏侯淳后,起身行至崔藻身旁,彎腰將老人扶起,她看了眼窗外,有位秀美女子傲立庭院,煢煢孑立,如寒霜傲梅般,遺世而獨立。

  兩道目光在空中對視,一道溫柔慧麗,羞中秀婉;一道柔中藏剛,如雍容芙蓉,花中之王。

  霜雪融化,涼風習習,吹拂秀美女子染霞雙頰,眸光流轉,頓時春柔雪嬌。

  慕容煙挑眉,微微垂目,頷首致意。

  窗外女子嫣然一笑,秀色可餐。

  崔藻看了眼身側女子,花容月貌,風姿絕代,不亞于自家孫女,他心中暗嘆,此行怕是不太順遂。

  他慈祥道謝,“多謝姑娘。”

  慕容煙向著夏侯淳言道:“世兄,能否讓屋外那位姑娘入內,可別將人家凍著了。”

  崔藻垂簾,不言不語。

  夏侯淳瞥了一眼身邊老人,見對方似笑非笑,他心中一跳,面不改色地對崔藻言道:“崔太公,外間苦寒,請外間那位姑娘進來吧。”

  老人心中一動,看來這位太子殿下并非像傳言中那般不講情面。

  同時,他飛快的瞥了一眼身側女子,心中已有計較,摁下心思后,俯身一拜:“多謝太子體諒幼孫。”

  他向外喚了聲,待女子入內后,眉宇柔和,溫聲道:“還不快拜見晉王與太子殿下。”

  女子柔婉一笑,盈盈一拜:“馥郁拜見晉王殿下!”

  老人眉宇和藹,輕輕頷首:“免禮吧。”

  崔馥郁眸子一閃,凝視夏侯淳,含羞淺笑:“見過太子。”

  聲音軟膩,不顯甜糯,面容輕柔明慧,舉手投足皆是大家閨秀之范,無愧世族名門之后。

  夏侯淳虛扶,輕聲道:“崔姑娘不必多禮。”

  崔馥郁低眉,輕聲道:“馥郁小名若秀,殿下喚我小名即可。”

  慕容煙眉宇英氣逼人,微微挑眉,危機感大增。

  爐邊夏侯胥拍了拍手,門外老仆恭立,他吩咐道:“還不快將崔侍郎背上荊藤取下?”

  老仆連忙入內,向崔藻告罪賠笑,在對方坦然自若之下,取下荊藤。

  “再拿我那兩件袍子取來,給他們披上,別凍著了。”

  夏侯胥再次吩咐道。

  老仆不敢怠慢,連忙去寢臥取來兩件繡有九條螭龍戲珠金絲紋的龍袍,崔藻變色,臉色煞白,噗通一聲再次跪下,嘶聲道:“懇請殿下開恩!”

  崔馥郁銀牙緊咬,陪著老人跪下。

  老仆拿下舊龍袍也未曾真正披上,識相的恭立于側,低眉順眼起來。

  夏侯胥對夏侯淳笑道:“這袍子當年本想脫下留在太康,老二恩準帶走,我也就沒矯情,一直留至現在,也算留個念想罷了。”

  他渾濁眸子似笑非笑,“你若覺得不妥,盡可收走。”

  夏侯淳頭皮一麻,直覺這位喜怒無常,他當即面容一肅,大義凜然地道:“大爺爺尊隆無雙,除了太宗爺爺,還有誰有資格穿這衣服?”

  老人挑眉:“你父皇不介意?”

  崽賣爺田不心疼,夏侯淳灑然一笑,“大爺爺為大靖付出那么多,區區一件袍子又算得了什么,何況父皇何曾介意這些,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

  他慷慨笑道:“大爺爺若真喜歡,孫兒日后讓少府監織染署多給您織造幾件便是。”

  老人挑眉:“果真?”

  夏侯淳正色道:“不錯區區衣裳罷了,有何吝惜的。”

  老人大笑。

  崔藻臉皮抽動,眉紋深深皺起,越聽越心驚膽戰,本以為晉王府與鴻帝一脈勢如水火,怎料竟是這般如膠似漆、親如一家,莫非外間傳言的都是假象,太康城在下一盤大棋?

  在這位眼中,天下如棋,崔氏若阻礙了大靖發展,他即便再仁慈,也會毫不猶豫地拿起屠刀宰掉。

  畢竟是曾經的帝王,太宗口中所謂的心慈手軟,那是相對而言。

  人是個復雜的動物,便是人品都是看碟下菜,何況帝王心性?

  這個世上,沒有誰是單純的兇惡壞人,也沒有誰是純粹的秉性純良,人心似海,復雜難測,矛盾而又如一。

  譬如夏侯胥,他時而喜怒無常,時而善意打發,時而心狠手辣,時而慈眉善目。

  而作為多面動物的一代帝王,其心思之復雜,遠超他人想象,往深了說今日諸多舉動,看似對崔氏鐵血無情,又何嘗不是在變相自保?

  直言當鎮殺崔氏,將其抄家滅族,那是說給夏侯淳的;可事到臨頭,又將屠刀遞給夏侯淳,那是做給崔氏看的,露出了獠牙,卻又體現了慈悲,甚至還有一絲以及在煌煌大勢之下,作為一代曾經的帝王而今的孤獨老人的無奈與愛莫能助。

  當然,至于其中存了多少宣示武力、震懾某個人的考量,那就只有問夏侯胥自己了。

  至于這位太子殿下,更加令崔藻刮目相看,不是都傳聞此子行事愚蠢、不識大體的么,為何如此狡詐,心機城府竟然能跟這位扳手腕,他暗嘆果然是謠言,差點害了他們崔氏跌入深淵。

  眼見夏侯氏倆大嫡脈聯手,崔藻頓時而今不宜硬來,他毫不猶豫地磕頭納拜:“臣,懇請殿下看在崔氏供奉多年的份上,饒族人一命。”

  他語氣一頓,沉聲道:“若殿下猶不解恨,老臣愿以一死來平息殿下怒火。”

  屋內寂靜無聲,夏侯胥面無表情,一臉漠然。

  他再次拾起火鉗,撥弄一番炭薪后,看著裊裊炊煙升騰,遞給了夏侯淳。

  慕容煙抬眼看向夏侯淳。

  夏侯淳接過火鉗,目光垂下,落在跪地匍匐的老人身上,沉默良久后,他緩緩吐出一句:“本來以本宮之意,崔氏既有欺上冒犯之舉,當須施以雷霆手段即刻鎮殺之,方可以儆效尤。”

  此語落下,無異于平地一聲驚雷。

  老人強撐氣勢一滯,如同開閘泄洪般,一瀉千里,高高在上的懾人再也無法維持。

  他干澀嘴唇輕顫,渾濁目光隱有不甘,眼角含淚,張嘴欲言,卻欲言又止。

  他知道眼前這位太子,既肖似太宗,又豈是心慈手軟之輩。

  莫說當年因太宗起兵死的人,便是其履極登基后屠殺的世族門閥便多達數十,渭水河染紅了一次又一次。

  大靖四代帝王,無一不是踩著萬千尸骨上位,隆威降下,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崔馥郁顏容決然,俯身一拜:“太子殿下,我崔氏愿以半數家財換來一線生機。”

  夏侯淳目光輕幽,一語不發。

  夏侯胥笑意晏晏,不置可否。

  崔馥郁面容凄苦,慘然道:“若殿下還覺不夠,妾身愿以奴婢之身常伴殿下左右,端茶倒水,侍奉起居,還望殿下成全。”

  慕容煙面無表情,心中隱有怒意。

  世兄我都還沒吃到,你居然還想一步到位,呵,想得美。

  夏侯淳皺眉,面色不愉,言道:“此事本是你崔氏招惹本宮在先,后縱容族子遣真人來襲,怎么搞得像是本宮仗勢欺人似的?”

  老人啞口無言,苦澀一笑,形勢不由人,他又怎會料到晉王府這位會親自出面,尤其他還了解到,這位存在為了保險,還動用了當年太宗留下的后手,否則他崔氏何至于如此委曲求全,真談不妥,一拍兩散不就完了么。

  可他不敢,而且若果真鬧翻了,那崔氏千年積蓄就真要毀于一旦了。

  地上的崔藻氣息衰弱,滿臉枯容,仿若行將朽木,他提了口氣,艱難抬頭:“我崔氏愿奉殿下為主,世世代代,永不言叛,請求太子成全!”

  奉主者,奴也。

  此言一出,崔馥郁花容失色,煞白臉色陡然漲紅,但卻渾身冰涼,直接僵立當場。

  她臉色變幻,死死咬唇,不言不語。

  慕容煙小心地看了眼正在鼓搗炭盆的夏侯胥,他輕輕扯了扯夏侯淳衣袖。

  夏侯淳默然無語,抬眼看向爐邊的老人,輕聲道:“大爺爺,依您之見,該當如何?”

  老人笑道:“死活隨意,任你處置,無須問我。”

  老人在試探他,可夏侯淳又何嘗不是在尊敬之余,又對其暗存忌憚畏懼之心。

  他也怕,他怕晉王府造反,怕拿他夏侯淳祭旗,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宰了他。

  也怕這位曾經的帝王在裝傻充愣,在藏拙,在示弱,以圖東山再起,奪回帝位。

  可這些心思,夏侯淳只能藏在心里,無法言表,更不能露出絲毫,否則豈不是逼其造反。

  造反,永遠是個真命題。

  晉王府世子夏侯謨叫囂州城外有十萬大軍,他信,但不怕,因為那些將士夏侯謨調不動。

  新晉王夏侯融言辭犀利,綿里藏針,他擔憂,但還不至于亂了分寸、自亂陣腳,因為這位新晉王威望雖高,但仍舊抵不過父皇的一紙敕書。

  可若是眼前這位老人吃了秤砣鐵了心要造反,那對大靖而言,無疑是滅頂之災。

  是,他夏侯淳口口聲聲說都是一家人,皇位輪流坐今年到我家,看似都無所謂,畢竟肥水不會流向外人田,可皇室中人說得話能當真么?

  皇帝還曾信誓旦旦的說免你一死,世襲罔替、與國同休呢,特么你還真信啊?

  若果真如此,新晉王何必來個先斬后奏,承襲了爵位再說?還不是擔心太康城出爾反爾。

  呵,你說皇帝金口玉言?可這個世上,又有幾個帝王能做到一諾千金、永垂不朽?都是狗屁。

  所以,這場晉王府會晤,既是老晉王夏侯胥向夏侯淳‘剖肝問心’、自表忠心,也是借此機會轉達善意,意圖化解先前太子與晉王府的誤會與恩怨。

  而夏侯淳主動登門,同樣存有此意,初入府門的那一拜,便飽含了太多,既是示弱,又是展示尊敬,更是對晉王府表達和解的心思,姿態做足了,給晉王府的面子自然也足夠了。

  夏侯胥出迎,便是默許了,而夏侯融便將崔氏作為回禮,送給了夏侯淳。

  至于要崔氏一半家產,那自然是兩方心照不宣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旦日后有風云突變,既是攜手互擔災禍的基礎,也是日后兩方一旦起了齟齬后,能夠坦然爭權奪利的釋然,公平分贓,誰也沒吃虧。

  而夏侯胥之所以將王老太君與宋翮喚來,既是向諸位世族門閥宣示,太宗一脈與晉王府一脈已和好如初,內外皆安,不再分裂。

  他們世族若想搞分裂,或者謀劃一些非分之想,都好好掂量一下,畢竟近有晉王府,遠有太康城,甚至還有佛門加碼,都是沉甸甸的份量,足得很,遠得不說,挑一個崔氏來殺,還是輕而易舉的。

  所以王老太君沉默了,宋翮嚇怕了。

  至于夏侯淳嘛,扯虎皮拉大旗,上假靖帝之名、攜佛門之勢,下借晉王府之威、世族高門之力,羽翼漸豐矣。

  一手屠刀,一手慈悲,玩兒得賊溜。

  只見在慕容煙希冀之下,夏侯胥瞇眼審視之中,夏侯淳起身,行至崔馥郁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再次挪動腳步,將這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扶起。

  他輕輕拍了拍他的干瘦臂膀,語氣復雜,緩聲道:“老太公,您言重了啊。”

  老人澀然一笑,卻再也無法小覷這位太子殿下。

  慕容煙緊隨其后,再次將崔馥郁扶起,幽幽一嘆。

  世間女子,誰不是艱難求生?

  眾生皆苦,唯女子最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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