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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帝王將相會于風雪中

  果然,對于宋灼文這番勸告,張江陵只是笑而不語,而她本人也很快意識到不妥,臉色漲紅,連連擺手:

  “張相切勿誤會,小女子并無冒犯之意,只是一心想為太子分憂,情急之下方才出此妄言,并無其他意思。”

  方熙柔嗔怒責怪了一眼宋灼文后,方才對張江陵道歉之意,誠懇言道:“小徒無禮,無意冒犯張相,還望相爺大人不計小人過。”

  畢竟是一朝首輔,張江陵擺了擺手,自嘲一笑:“怎么,在你們眼中,我張江陵已經淪落到與晚輩計較的地步了么?”

  宋灼文俏臉泛紅,羞愧難當,方熙柔淺淺一笑:“張相俯攬朝政多年,胸襟氣度自然超凡,晚輩等自然傾佩之至。”

  張江陵失笑幾聲,笑罷后,便轉頭對宋灼文溫聲道:“非是我不愿北上襄助太子,而是老朽若去,必將喧賓奪主,如此一來恐不利于太子積攢威望,且對戰局并無多大裨益。”

  其身側張明月癟嘴,下巴微抬,淡聲道:“太宗皇帝曾親自說過,宰相者,當出納皇命,總領百官,儀刑端揆,順陰陽、理秩序也。”

  言外之意,我爹是掌控大局的人,去給人打下手算什么?打零工么?這不是自賤身份么。

  方熙柔也笑了笑,贊言附和道:“正是此理,太宗陛下亦曾說過,宰相當掌邦國之庶務,理朝廷之大政,緝熙帝載,統合天人,以佐天子而統大政。”

  連太宗都說,宰相之責在于輔助皇帝統攬朝政,怎能去干些小事?

  宋灼文明悟,滿臉羞愧地道:“張相貴為宰相之尊,當總攬全局,俯瞰九州,豈可屈身于一隅之地,是灼文想差了。”

  張相瞥了一眼張明月,自己終究還是還太縱容她了,以至于養成這般嬌慣之性。

  被自己老爹輕輕一瞥,比直接瞪眼還要讓她心驚膽戰,張明月立馬閉口不言。

  方熙柔斂笑,想起來時目的,恭聲詢問道:“太子讓我請教張相,大靖未來究竟在何方?”

  其實這話是她擅自作主詢問的,包括此次前來拜會這位大靖首輔,同樣也是方熙柔自作主張,根本沒有所謂的圣女祠命令與太子授意之事。

  然而聽聞如此請教后,張江陵卻并未回答,只是微微搖頭,輕聲道:“這個問題,你當問陛下。”

  方熙柔瞳孔一縮,心神猝然一跳。

  果然!

  靖帝果然沒有死。

  既然靖帝沒死,那么這位為何倒臺的如此之快,而且大靖上下并無絲毫動蕩的深層原因便呼之欲出了。

  這是,那位的意思。

  難怪啊,難怪張黨敢倒向蕭黨。

  難怪蕭黨本是殺氣騰騰,磨刀霍霍,卻又突然偃旗息鼓。

  在整個大靖上下,能做到這一切的又有誰?

  唯一爾。

  換言之,這場幾乎席卷大靖內外的所謂黨爭根本就不是張蕭兩黨之斗,而是皇權與相權的爭鋒。

  半坡上,涼風習習,衣袍翻飛。

  老人心如止水,平靜淡然,眼底深處如古井般波瀾不驚。

  良久,方熙柔掠去震驚,悄然咽了口生津后,她輕吐口濁氣,目光幽深,凝聲問道:“敢問張相,大靖局勢至此,我等出路究竟在何方?”

  張江陵未答,只是轉頭看向遠方,目光漸漸幽邃,他心中暗嘆,在太康時,你勸老夫倆虎相爭,必有一死。誰死,都會令大靖動蕩不安,百姓流離失所,這就是你們所希望看到的么,現在滿意了么?

  你們滿意了,可老夫不滿意!!

  半晌后,老人揮了揮手,不愿再談。

  方熙柔暗嘆,帶著宋灼文朝著張江陵俯身一拜后,盈盈退下。

  幾個閃身后,便消失在天際。

  不過臨走之前,狀若隨意的瞥了一眼上空某個方位。

  張江陵對身側閨女溫和一笑:“去吧,去看看蕭相的那個妮子吧,另外再代為父去一趟方儲,給他傳幾句話。”

  張明月輕輕點頭,知道她爹目前不宜出面,聽完密語后正欲轉身離開,卻又顰眉,遲疑道:“我走了,您的安危怎么辦?”

  言罷,老人手中木杖輕輕一跺,四周一道道陰影接連浮現。

  觀其袍服,上繡鳳紋華章,但書卷氣息濃厚,儼然非凡間勢力。

  張明月心中略安,對這股力量已有所猜測。

  既然父親沒有性命之危,那她便再無擔憂了。

  對著那些人螓首輕點,抱拳致意后,便朝東都城掠去。

  半晌后,老人頭也不回地淡聲道:“出來吧。”

  只見遠空當即有波紋浮現,由遠及近,如同波浪般,很快蔓延至眾人腳下。

  有儒杉中年踏空而來,他目光溫和,看向方熙柔的方向抹過一絲異色。

  隨即他臉色平靜的行至張江陵身側,恭聲道:

  “座主!”

  若夏侯淳在此,便會驚詫自己的授學師傅竟是張相的人。

  眼前之人,赫然正是當初夏侯淳在鎮魔獄中見到的那位。

  韋玄成,曾經的‘太康八駿’之一,明面上的身份是檢校禮部侍郎,實為儒林學宮副掌院,同樣也兼過太子詹事,后撤銷,但不妨礙他與太子夏侯淳存有師生之誼。

  而觀這位姿態,似乎以張相為尊。

  換言之,從夏侯淳被立為太子至今,其背后一直有這位的影子。

  這也難怪區區太子,為何能讓坐穩掖庭的蕭眉如此大動干戈了,乃至親身布局,誘其發動‘宮變’,自尋死路。

  落子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這位的布局弈棋能力,可見一斑。

  張江陵垂目,摁了摁行山杖后,緩緩言道:“給秦家那位傳個話,就說陛下還沒死,我張江陵也沒瞎,大靖還沒亡呢,再不安分,我便替秦相大義滅親了。”

  儒杉中年垂目,頓知這位知曉了秦銳私底下的小動作了。

  雖說也曾派出千騎‘護送’太子北上,看似出力御寇,意欲將功補過,實則不過混淆視線,蒙蔽尋常人罷了。

  這位昭義軍現任大都督秦銳看似出身草莽,實則是那位‘千古一相’的嫡子,而眼前這位與秦相、太宗以及靖帝之間,都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交情與默契。

  太康曾有人隱晦提點,眼前這位曾得到那位秦相真傳,并在太宗面前力薦,方才將其從翰林菁華仕子中提出來,不過此類言語從未得到當事人反駁,似是默認。

  所以座主自然不希望張秦倆家從政治盟友走向對手乃至死敵。

  韋玄成,思索了片刻,“需要我去千秋觀一趟么?”

  張江陵擺了擺手,“不用。”

  韋玄成眉頭一皺,正欲言語,便聽其淡聲道:“我親自去會會他。”

  他心中一凜,神色微肅。

  猶豫片刻,他瞥了一眼老人后,輕聲道:“蕭相的那位千金似有北上之意。”

  張江陵啞然,頓知那位蕭府千金恐怕是奔著太子夏侯淳去的,他搖頭失笑道:“姓蕭的生了個好女兒,救了他一命啊。”

  韋玄成心中微惑,此話又從何說起,不過看張江陵未細說,便沒深問。

  “另外,讓方儲、孫元恢妥善安置流民入城,我不想再看到有一人被活活凍死餓死。”

  他面無表情地轉身,淡淡地看了韋玄成一眼:“另外再告訴他們,想成為君子,那就先成人吧。”

  韋玄成心中一動,“您的意思是?”

  老人大手一揮:“入世,救人,先去浮世走一遭再說。”

  韋玄成心神一震,知道儒林學宮恐迎來百年巨變,他當即俯身一拜:“遵令。”

  “另外,蕭家那位丫頭終究是太子殿下的欽定之人,保護好她。”

  韋玄成下意識稱是,但隨即回神,那丫頭自太康出來便有萬寧宮庇護,雖說跋山涉水確實辛苦了點,可似乎連一路起居飲食都被一股名為‘布衣’的暗勢力安排的妥妥貼貼的,貌似連皇后出行都沒這么大費周章吧。

  他暗忖,莫非是蕭元正的私有勢力?

  “另外,我讓你查得事情,可有何進展?”老人語聲幽幽地問道。

  十年前,那位位高權重的老人離開了太康,從此銷聲匿跡,再也未曾于人間現世。

  韋玄成心神一凜,遲疑少許后,他垂首低聲道:“今次陛下歸都之前,便見過那位了。”

  老人行山杖一滯,眼簾低垂。

  一山不容二虎,歷來如此。

  山間風聲嘯嘯,枯黃朽木搖頭晃腦,左右搖擺。

  沉寂之中,似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自言自語聲響起。

  “既然走了,又何必再回來,徒招人厭。”

  他面無表情地抬腳,輕輕一落,便摁死了即將破土而出的試劍草。

  芽斷葉毀,生機絕滅。

  時間回溯,旬月前。

  初春未至,隆冬漸漸,寒風凄厲,霜雪尺厚,蕭殺一切生靈萬物。

  某地山坳中,有老人踩雪狩獵而歸。

  山間蕭瑟林蔭盡頭,有頭戴九龍冠的中年靜候,他抖了抖肩膀積雪,抱拳道:“冒昧前來,實是情非得已,還望宏父勿怪。”

  老人扔下死虎,拍了拍身上凍雪,目光平靜的看著中年臉上露出病態慘白之色,他詫異問道:“太微死了?”

  中年澀然搖頭。

  老人眉頭稍動,既然太微沒死,那便是這位要死了。

  “鴻此次前來,是想請您出山,鎮定乾坤。”中年俯身一拜。

  老人輕嘆一聲,“不是還有白圭么。”

  白圭者,江陵也。

  病態中年緘默少許后,搖頭道:“尚書令可安邦定國,卻奈何不了道門。”

  他語氣一頓,緩緩言道:“太微不死,朕寢食難安。”

  言外之意,白圭只能守國,不可謀敵,更勿論誅殺太微了。

  老人目光幽幽,思忖片刻后,他輕輕頷首,問道:“可還有遺言交代?”

  中年神情一滯,面露頹然。

  身后秉筆太監陳招寺噗通一聲跪下,淚流滿面,嚎啕大哭道:“奴才懇請老中書救救主子,若需換命,請拿奴才這條賤命來換,求求老中書看在大靖萬萬百姓的份上,救救主子,救救主子。”

  老人搖頭不語,輕嘆道:“此乃道傷,非人力可治,老朽亦無力回天。”

  中年不是別人,正是剛從天都峰下來的大靖皇帝夏侯鴻。

  伏殺玄宗宗主太微于天外天,十戰皆敗。

  以帝王之身,換來太微飛升失敗。

  而眼前老人,姓秦名道元,字宏父。

  正是大靖太宗朝唯一中書令。

  前后威臨靖廷三十載,權勢巔峰時期幾可比擬太宗。

  他話鋒一轉,“不過雖無法治愈,卻可延壽十載。”

  靖帝面色一緩,“十載足矣。”

  說完,靖帝便俯身一拜:“我兒便拜托太尉了。”

  老人脫帽免冠,亦俯身一拜。

  秦道元,祖籍江州,自幼生于書香門第,乃太康城世代勛貴。

  其父秦煬、伯父秦訓、叔父秦閱三人曾求學于東靖大儒陸淵。秦道元本人更是求學于儒學大宗陳曦醇,學道歸來后,十七時高中賢良方正明經科,并先后連中‘解元、會元、狀元’三元,轟動東靖。

  傳聞殿試時,太宗曾親到監考,并各自考課‘庶臣吏治、檢舉監察、天下刑獄、邊備軍務、內閣統政、萬國外邦、宗室藩王、財稅損耗以及佛魔鬼道’等九大治國之策。

  至于秦道元策的問試卷詳情為何,世人卻不得而知,蓋因太宗、先帝攬閱后便封存‘秘真殿’,并勒令‘非東靖至尊不可親啟’,違令者九族皆斬。

  新科及第后,初授翰林院編修,三年后轉為司天臺少監兼修道司主司,協助監正負責東靖王朝修道人士譜牒稽查之事,堪稱執掌東靖境內所有在籍修道人的生殺大權。

  再二年,外放瓊州刺史,學治單父,求賢問能、賞善罰惡、獎功罰過,一時,政清人和,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道不拾遺。

  如是三年,轉上州,政績亦如是,是值方年二十八。

  后轉戰兵部十年,構建了東靖國最具完備的‘哨、戍、堡、樓、城’邊軍防務體系,即以前哨、戍堡、樓闕、城塞、烽燧、關障、塢院以及路卡為骨骼的軍事架構;在內則梳理了以道、騎、驛、棧、營為主的內陸軍務交通樞紐渠道。

  其后轉戰邊州御北,與云霄對峙近五年,親手策劃三場攻伐大戰,屠戮云霄賊寇十余萬人,令其再不敢南下一步。

  并因功擢升為吏部尚書,檢校兵部尚書,官階正三品大員,且在太宗默許下,直接躍過中樞內閣,全權負責京畿百官升遷貶謫事宜。

  而后其竟急流勇退,在擔任百日吏部尚書后,自貶為刑部侍郎,協助刑部尚書、御史臺察院糾察全國刑獄。直至五年后,遷其為翰林院掌院,位居正二品,并檢校兵部尚書,加幽州大都督銜。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兼任御史臺御史中丞,甚至傳聞他還暗中掌有司天臺修道司實權,手握天下修士生殺大權,在除去靖帝秘衛‘玄靈’外,這位實權堪比副相的太宗親信仍然是二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同時,秦道元為太宗、先帝籌謀了困殺真人之上半步觀道境的‘弒仙陣’,并一手導演了天國、玄宗‘鷸蚌相爭’大戲,引發了佛道兩教整整內斗二十年,終令佛門敗走西域,玄宗二十年不頒教諭。

  兩年后,年僅五十的秦道元,終于執掌中書省,并擔任二十載中書令,獨攬東靖朝政,權柄比擬太宗,可謂煊赫內外,威懾九州,只可惜最后太宗卸磨殺驢,將其幽禁暗室后,便不知所蹤。

  有人說,這位投向了云霄或者前燕,也有人猜測,這位太宗朝宰相隱居于玄宗天都峰,受玄宗宗主太微庇護,以此來扼制太宗皇帝。

  而直到太宗死,這位秦相都再未露面。

  不過在秦道元卸職后,朝政卻并未崩壞,因為在秦道元剛被囚禁,太宗便拜時任副相張江陵為尚書省尚書令,代替太宗執掌朝政。

  直至駕崩,絲毫未改。

  而后,靖帝夏侯鴻登基,依舊尊張江陵為尚書令,并封柱國,由此大靖上下安心。

  只不過靖帝夏侯鴻削弱了宰相權柄,改‘宰’為‘輔’,尊其位、虛其職,宰相也由一人變成了多人,權勢再不如從前。

  可即便如此,作為當今的大靖廷臣第一人,張江陵的急流勇退,也讓張黨氣勢大沮,朝中大臣大多變幻大王旗,歸附蕭黨麾下。

  似乎,大靖黨爭到此為止。

  可,果真如此么?

  貴妃蕭眉以為不然,唯有徹底誅殺張江陵,并將張黨趕盡殺絕,方可徹底掌控朝政,徹底消弭黨爭。

  而張江陵也并未坐以待斃,在明面上儒門嫡系勢力、暗中以諫議大夫關九思、‘布衣’二當家諸葛誕以及犧牲了諸多暗子的情況下,他終于逃出了太康城。

  也就是說,這位大靖廷臣第一人在一夜之間便從高高在上、獨攬朝政的尚書令,變成了黨爭失敗黯然消退的階下囚。

  而在大靖廷臣心照不宣之下,他也只能由明轉暗,做個活死人。

  當然,倘若垂簾聽政的蕭妃愿意收回成命,且在得到廷臣許可之下,將張江陵光明正大的迎回中樞,并官復原職,威隆如昔。

  可這種情況,比凡人一步飛升都難。

  破鏡再難重圓,圣人出口成憲,豈可朝令夕改。

  故而此法,再無可能。

  尤其是在那位忌憚也張江陵多年,一旦他倒下,將再也無法爬起來。

  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

  他張江陵再也回不去太康了。

  除非,改朝換代。

  淳熙二十年,四月,癸酉。

  鑾駕回太康,上下精神一振。

  翌日,大朝會。

  靖帝夏侯淳當廷拜秦道元為大靖新任太尉兼太子太傅,授上柱國,掌十萬禁軍。

  特授,凡一品以下,如有犯禁,可先斬后奏。

  秦道元免冠受銜,并當廷奏請遷貴妃蕭眉垂簾席位,復歸萬寧宮。

  奏請罷黜蕭元正中書令之職。

  罷天穹閣丘虔禮閣主之位,賜死。

  罷宗正寺夏侯黎宗正之位,徙南疆。

  上皆允。

  而后,太尉秦道元,下令罷東都孫元恢留守之職,賜死。

  褫奪兵部尚書謝景之職,強令其致仕。

  罷秦銳昭義軍大都督之職,禁其閉門思過三載。

  勒令南康軍、西川軍等六軍五萬人即刻北上幽燕,如若延誤軍機,斬其主將、遣散其軍。

  并以通敵叛國之罪賜死鎮南軍主將季俊并三十七位校尉,夷其族。

  適時,大靖內外俱震,上下人心遂安。

  一人,鎮一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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