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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雙鳳聚

  昌國寺,繡姑廊。

  自客居于此的識蟬離開后,如同被五指山鎮壓的昌國寺氣氛立馬活躍起來,寺廟內僧尼混雜,吆五喝六,將稍顯凜冽初冬中的黃墻寺廟渲染成五彩繽紛的世界。

  無論是昭義軍不同尋常的騷動,還是留守府那道突如其來的無情敕令,似乎都沒有影響到昌國寺市貿的繁盛,依舊是游人如織,行旅匆匆。

  來往兩側攤位上,或是小尼姑羞澀生疏的招呼客人,或是老僧慈眉善目,宛若得道神僧,一副高深莫測之態,要不是他屁股底下的蒲團前擺放著各式佛像,嘴里循循善誘,游客們差點就以為是哪位高僧大德在此弘揚佛法。

  場中不斷有兼職掮客的小扶人招呼客人前來,適時,有賠笑聲響起,只見那個名喚張四喜的小扶人卑躬屈膝的跟著一位籠紗女子身后,臉上掛著諂媚笑容,嘴里滔滔不絕的介紹著攤位上擺放的各種佛門物什。

  譬如羅睺寺的降魔泥塑,與源自壽寧寺的長生木佛雕并列而立,如同攤前門神,以及默然矗立一旁的金剛窟浮屠影壁等,無一不是佛門中降妖除魔、克敵制勝的無上法寶。

  尋常時節求而不得,但由于近期太康城頒布‘除佛令’,大靖各地寺廟如同遭遇滅頂之災,僧侶被迫還俗,田宅悉數沒收,除了僧侶刺繡、僧衣袈裟外,其余諸物全部都要上繳。

  當這道政令席卷大靖上下時,所有寺廟僧侶都瘋了,在短短數日之間,各地坊市、街頭巷尾以及夜市街攤上到處充斥著佛門寶物,其中尤其以金身羅漢、菩薩雕塑居多,還有不少泛著微弱靈光的佛塔法杖等,甚至連佛門高僧大士的畫像與影壁都拿出來販賣。

  街頭閭巷如此,更不用說鱗次櫛比的商鋪店肆了,他們的管事掌柜早已被各大寺廟的外務堂執事、長老們團團圍住,雙方為了一厘一毫爭得面紅耳赤,吵得不可開交,不過一方心急如焚,一方翹首以待,何況商鋪掌柜管事們早已蓄勢待發,養精蓄銳多日,本著守株待兔、大宰肥羊的心態,將佛門諸寺僧侶殺得丟盔卸甲,落荒而逃,這場從一開始便注定了砍價之戰,自然是以佛門失敗而告終。

  即便如此,佛門也足足進行了了整整一個月的大甩賣。

  常見之物中,以獸牙雕刻、鏤空佛陀浮雕、鍍金琺瑯燒瓷以及憨態可掬的迷你版泥塑佛等最貴,而這些雕塑中又多以佛門菩薩羅漢為主。

  另外當初為了打入中土世界,泥塑也漸漸向儒道倆家靠攏,有儒門君子、圣人以及德高望重的老夫子,也有威風凜凜、仙風道骨的道門神仙,他們或羽扇綸巾、長袍罩身,或錦袍翻飛,呈羽化飛天之姿,好似那玄袍大氅都在凜冽罡風吹拂下獵獵作響。

  至于源自尼姑庵的刺繡、頭紗、氈帽、束發蓮花冠、扎發巾、腰帶乃至是褻衣內褲更是五花八門,幾乎將販賣屏惟、珠翠、日用品等攤位擠壓一空,不過珍禽異獸、文玩器物等攤位倒是屹立不倒。

  另外尼姑們也將親手裁縫的衣袍錦繡拿出來售賣,不過多以素衣玄袍為主,顏色艷麗的錦袍不是沒有,但仍舊以淡黃、抹茶、蔥綠、烏黑以及銀白為主,除去明黃、深黃、金紫為皇家專供外,其余猩紅、鵝黃、湛藍乃至天青色道袍錦衣都極其少見。

  籠紗女子止住唾沫翻飛的小扶人,她微微俯身,秀目輕擰,落在一枚綴有六顆深海珍珠的發釵上,其大不過五寸,通體瑩白,微芒閃耀,看似不起眼。

  張四喜神色一怔,貌似上次有位貴千金也是相中這種珠釵,觀其儀態氣度,與眼前這位貴不可言的世族小姐幾乎不下相上下,他暗自嘀咕莫非這些大族小姐們都喜歡這些玩意兒,他琢磨著待會兒提醒那老和尚,多準備些,也好誆誆那些漂亮又多金的世族千金。

  心里悄悄打起小算盤,臉上笑容似花兒般綻放,他滿臉欽佩,嘆服道:“姑娘你可真是有眼光,一眼便相中了這攤位上最貴的東西。”

  他一臉唏噓與感慨,眼神中似有恍惚與追憶,嘆聲道:“姑娘您有所不知,此物乃是這攤主的鎮寺之寶,乃是由佛門上宗浮空寺流傳下來的。

  相傳其內藏有一道神秘佛法,奈何數十年來無人勘破其玄機,故而此機緣一直塵封至此,可沒想到這機緣最后卻落到您的身上,我也只能說,您是真正的福緣深厚之人吶。”

  佛法?還是相傳?

  籠紗女子顰眉,秀目一展,眸掠過一絲狐疑,斜睨了他一眼,“你當我是傻子么?”

  張四喜心中一個咯噔,臉上不動聲色,聞言臉色微肅,看了看四周川流不息的人潮后,咬牙后低聲道:“也罷,姑娘,小人也不瞞你了,此物其實曾被一位仙子相中,出價這個數。”

  他悄悄伸出五根手指,語氣中壓抑著激動,竭力壓低聲音言道:“整整五十枚咸龍錢啊,可攤主依然沒賣,自稱寶物有緣者得之,小的現在才知道,原來您就是那位有緣人吶。”

  五十咸龍錢,足以三口之家一年口糧,確實不低了。

  至于有緣人之語女子自動過濾了,倏爾她黛眉一翹,才五十咸龍錢,你這是瞧不起我?

  張四喜卻誤會了,以為眼前這位官家小姐似在懷疑他,連忙補充道:“姑娘您可千萬不要別不信,這事兒我老張敢拍著胸膛打保票,這寶貝,買回去鐵定只賺不虧,保證您財源滾滾,姻緣美滿。”

  籠紗女子沉吟少許后,如同黃鶯般的悅耳清音響起:“你可知那位姑娘姓甚名誰?”

  乍聽此清音,張四喜情不自禁的恍惚了一下,仿若置身美妙仙境之中,待女子顰眉不悅時,他下意識打了個激靈,快速回神,訕訕而笑后,連忙回道:

  “回姑娘,我雖不知當日那位姑娘姓甚名誰,可她身邊還跟著幾位氣度不凡的貴公子,尤其是她身側那位,舉手投足便是高門大閥的風范,必是出自‘十姓’之內。”

  他偷偷瞥了眼身前這位貴族千金,小意地道:“小人冒昧,想必對您來說,獲悉那幾位的身份應該并不是難事。”

  籠紗女子輕輕地瞥了對方一眼,默默地摸了摸懷中小獸后,轉身便走,清音裊裊:“晴兒,把這珠釵買下來吧,另外,賞他三錢。”

  珠釵是小事,可根據‘青狐’嗅味可知,殿下確實來過此地。

  也買下過這種珠釵。

  青尾狐,源自修道勢力青翼派,此派擅將靈獸翅骨煉入修士脊背,以提高飛掠速度,并以追蹤、巡察、遁逃著稱,由于其曾與大靖鎮魔獄有過摩擦,犯事兒后便順理成章的‘被歸順’了,自此雙腳帶上了鐐銬,再也無法肆意飛掠了。

  而籠紗女子身上的青尾狐啾啾幾聲,籠紗女子揉了揉它毛茸茸小腦袋,如若遠山黛眉輕輕一彎,似有靈動笑意,她自言自語地道:“我快要見到他了。”

  身后張四喜眉開眼笑的看著那個名喚晴兒的姑娘與攤主尼姑錢貨兩訖,他越發殷勤地笑著介紹道:“姑娘可要去珍禽市場看看?哪兒新進了好多優良品種呢。”

  “不必了,此行有勞了。”

  與攤主付完賬后,再扔給對方三枚咸龍錢,晴兒目光輕淡,輕飄飄的瞥了張四喜一眼,對方臉上笑容陡然一滯,心神悚然驚懼,額上冷汗浸浸,再不敢放肆上前。

  于此同時,昌國寺門口,張明月與方熙柔聯袂邁入,身后宋灼文捧劍快步跟上。

  籠紗女子似有所感,驚鴻回首,見到了兩道俏麗倩影后,她嫣然一笑,張明月一臉驚喜。

  她立馬快步行至籠紗女子面前,抓著女子的皓腕,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她又驚又喜,且喜且怒,半是后怕半是責怪地道:“霽月,你可嚇死我了。”

  籠紗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蕭相嫡女蕭霽月。

  也是因為她,才讓秦道元暫時饒了蕭元正一回。

  蕭霽月羞澀低頭,淺淺一笑,“沒事啊,這一路都挺安全的啊。”

  張明月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道:“你可拉倒吧,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暗中保護你的人究竟有多少。”

  正說著,在蕭霽月看不見的拐角中,那位正悵然若失的張四喜直接被人從背后捂住嘴巴,他嗚嗚兩聲后,砰地一聲,便被打暈過去了。

  事后遭受了極其的審訊與拷問,并警告稱他若敢泄露剛才那位貴人的行蹤與信息,他全家都得死,整個東都沒人保得住他,包括留守府。

  張四喜小眼驚恐不安,忙不連迭的點頭保證,就差以十八輩祖宗起誓了,如此才讓那些人悄然撤走。

  待其等走后,名為小扶人實乃消息販子的張四喜面露苦笑,暗嘆一聲后,老子不就混口飯吃嘛,太他么不容易。

  摸了摸腦后血痂,他低聲罵了句后,便匆匆往家趕去,這些從太康來的過江龍實在太猛了,居然連留守府都不放在眼里,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摻合其中啊。

  說起留守府,他便黯然一嘆,想到了自己的老靠山,聽聞這位在東都作威作福的土皇帝,直接被太康那位新太尉一紙調令給擼到底了,最后連累著他的地盤也被人蠶食,他暗罵一句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害得你張爺連飯都吃不飽了。

  你說你們打架,牽扯我們這些小嘍啰作甚,滾你奶奶的個球。

  忽然,他靈機一動,摸著下巴,既然主子去了太康,那他這雙眼睛是不是也去太康耍耍,說不定能幫主子干些跑跑腿的活兒呢。

  唔,聽某個兄弟說,有個叫‘布衣’的勢力發展挺有前景的,上面疑似站著某個大人物,一時半會兒應該垮不了。

  啪地一聲,他雙手一拍,走,去太康,投奔老靠山去。

  另一頭,在暗中警戒的蘇鬼頭默默收回眼光,吩咐著來自‘布衣’的兄弟們,厲聲低喝道:“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咱未來的主母要是有個閃失,你我腦袋都得搬家。”

  數十江湖好手神色齊齊一凜,肅容稱諾,這件由二當家千叮萬囑、三當家親自出馬保護的貴人,居然是未來的主母,要是出了半點差錯,他們十個腦袋都不夠砍啊。

  其實對于這位未來主母的身份,從那貴人的日常言行舉止中,他們便隱隱有所猜測,連咱們上面那位‘關靠山’都對其卑躬屈膝,其身份自然非同小可,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她姓‘蕭’。

  如此一來,這位貴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至于‘布衣’背后的主子是誰,有人懵懂無知,管他是哪路神仙,與他何干,也有人猜出了大概,也有人心知肚明卻默契的閉口不提,但毋庸置疑,只要他們好好干,說不定有朝一日便能泥腿子翻身,成為人上人;也能嘗嘗鮮衣怒馬、穿朱帶紫的上流生活。

  幾女行至長廊庭院之中,蕭霽月笑嘻嘻的挽著張明月的纖細手臂,“哎呀呀,不就出來逛逛么,至于這么大驚小怪么,再說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你忘了,我得劍術可是紅蓮老爺子教得呢,可厲害了,當初方姐姐去看我時,還比過一場呢,你說是吧方姐姐。”

  其口中紅蓮老爺子,乃是修道大派青蓮宗長老,此派位于大靖青州青山北麓,相傳該宗由來源自其后山的謫仙墓,當年謫仙入葬后,其后人鄰冢而居,久而久之,遂成一派,主修‘青蓮劍術’,門中弟子常以書劍雙絕聞名于世,行事瀟灑痛快,多有行俠仗義之舉。

  方熙柔莞爾,戲謔言道:“是,讓你兩只手任你砍,換誰也招架不住啊。”

  蕭霽月嫩頰緋紅,飛了她一記白眼,“哼,方姐姐也不幫我了。”

  身后晴兒掩唇低笑,月兒彎彎,連個小侍女都別有一番滋味。

  張明月無奈,反手攬過她秀肩,“好了好了,你厲害你劍法高超,這樣總行了吧。”

  “方姐姐,你不介紹一下你這邊這位妹子么?看著好眼熟啊。”熟人面前,文靜賢淑的蕭霽月竟變得古靈精怪起來,她看向捧劍的宋灼文,俏皮問道。

  方熙柔隨口介紹道:“這是我新收的捧劍徒弟,唔,你們或許認識,她爹是沁州刺史宋京,母是晏老爺子的嫡女晏月英。”

  蕭霽月恍然,“你是灼文妹妹?”

  宋灼文眼神掠過一絲復雜,這位純真靈慧的蕭家大小姐多年如一日,心性多年未變,她暗嘆一聲,她雖與蕭世龍有血海深仇,但與蕭霽月并無仇讎,不過兩家注定不會親如兄弟,她遂低眉垂目,捧劍行禮,“見過蕭姑娘。”

  禮貌而不顯冷淡,但一絲淡淡的疏離還是讓蕭霽月感受出來了。

  出身名門大族的她,自然不會當場給對方臉色看,笑著點頭。

  眼見情勢不對,張明月連忙岔開話題,問道:“對了,霽月,昭陽公主可是跟你一塊兒?”

  蕭霽月愕然:“你說婧兒?她也出京了?”

  方熙柔顰眉,“她沒跟你在一塊兒?”

  蕭霽月螓首輕搖,不好意思地道:“沒有,我是偷溜出來的。”

  她歪著腦袋思忖了少許,側身向后瞅了瞅,勾了勾手指。

  方熙柔與張明月疑惑看去,只見幾個看似閑逛的游人身形一僵,很快其中一個畏畏縮縮的干瘦青年恭謹靠近,二話不說,直接跪伏在地,“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干瘦青年正是蘇鬼頭。

  當初蕭霽月偷溜出城時,這些自稱‘布衣’的人便暗中保護著她,并給出了諫議大夫關九思的身份證明,坦言他們皆是太子爪牙。

  本來聽說什么關九思之類的人,她理都不想理,可一聽是太子爪牙,立馬百分百信任,當然,她也是在見到了那枚獨屬于夏侯淳的貼身玉佩后,才全然相信的。

  如此,一路走來,才能安然無恙。

  當然,這位蕭家大小姐自然不知,隨著她的大駕光臨,本在東都招兵買馬的天策營立刻聞聲而動,當蘇鬼頭在潼關時,便派人聯系上而今的天策營主將劉文珍后,對方毫不猶豫地調撥了兩百甲士,提前乘船沿江北上,并清剿了路上可能出現的蟊賊與匪徒。

  如此,蕭霽月才能一路游山玩水的來東都郊游。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明面上的力量,至于暗中蕭家私兵、萬寧宮的青鸞衛以及夏侯淳的黑袍衛各自究竟派了多少人護持這位大小姐,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只知道某些荒山野嶺中,多出了十幾具殺手尸體與修士骸骨,唔,尤其是其中一位真人境,竟是被亂刀砍死的,從其身上的傷口來看,包括但不限于槍傷、刀傷、箭傷以及斧剁傷,最狠的還是那一記從天而降的劍傷,仿佛從千里之外而來,一劍穿心,干凈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事后三方默契聯動的人一察,嚯,死得那叫一個凄慘無比啊。

  “咳咳。”

  在外人面前,咱們蕭家大小姐立馬端起了范兒,她輕咳了兩聲后,唔了一聲,“你可知道昭陽公主現在何處?”

  蘇鬼頭下意識抬頭,看了眼方熙柔與張明月,面色遲疑。

  方熙柔挑眉,臉色微緩,警惕性不錯。

  張明月臉色不變,知道這或許是蕭相的私人爪牙,也不驚訝。

  蕭霽月小臉一板,“她們都是你主子好友,但說無妨。”

  蘇鬼頭俯身回道:“回蕭姑娘,據手下兄弟密報,公主殿下剛入東都,便被天策營接入駐地保護起來。”

  “天策營?”張明月咀嚼了一句。

  方熙柔淡聲道:“太子新組建的東宮衛隊。”

  張明月聞言一怔,下意識問道:“東宮衛隊不是在太康么,怎么又組建了一支?”

  方熙柔目光一閃,輕嗤道:“這位哪兒知道,或許是不放心吧。”

  蕭霽月眨巴眨巴小眼睛,“要不,咱也去瞧瞧。”

  張明月打趣道:“怎么,想提前去看看彩禮?”

  蕭霽月緋紅臉頰越發滾燙,輕啐了一口,哼聲道:“我是替殿下把把關,試試這支東宮衛隊的成色如何。”

  “是是是,你說是就是咯。”張明月順著她言道。

  說完她垂目瞥了眼蘇鬼頭,“走吧,帶我們去天策營看看,唔,就跟劉公公說,咱們是來探望婧兒的。”

  蘇鬼頭連忙應下,“諾!”

  看著蕭霽月臉上甜蜜神色,他鬼使神差地悄悄抬頭,瞥了眼太子的紅顏知己方熙柔。

  只見對方一臉平靜,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不知為何,蘇鬼頭總覺得頭皮發麻,寒意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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