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中,吳青帝輕聲講述著他的那個故事。
“小鎮上的那個大戶人家,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天才,結果卻被偵緝隊逼死了。他們自然是很不樂意。”
“但是偵緝隊聲勢正盛,小鎮的鎮長以及其他幾家大戶也都對這件事情表達了關注,一時間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他們,這家只好忍痛選擇切割。他們將一切的罪行都推到了那個天才身上,然后將他的父母、兄妹、兒女全部交給了偵緝隊看管,以此換來了偵緝隊對他們整家人的寬容和饒恕。”
吳青帝的聲音平緩,如同此刻順著涼亭頂部緩緩滴下的水流,不帶一絲情感,只是自顧自地流動。
“但所有的外人都不知道,那個天才有一個剛剛出世的嫡親孫子。這個大戶準備把他瞞下來,偷偷養大。也正是因為這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那個天才和他的至親們選擇了接受。”
吳青帝端起酒碗,飲下一碗烈酒,浮起一絲痛楚,“當然,那些不接受的都被提前處死了,將尸體送給了偵緝隊。”
“為了避嫌,那個襁褓中的孩子被送去了一個不知名的偏房,然后在家主克制的關注下慢慢成長了起來,果然真的擁有著極其強大的修行天賦,在有意無意的推動下,慢慢成為了這一家的繼承人,被塑造成了一個勵志的典范。”
“這一切像是水到渠成,并沒有什么值得述說的,直到有一天,家主將他的身世告訴了他,一個沉甸甸的重擔就被不由分說地壓在了他的身上。”
“但他選擇了拒絕。因為他覺得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并不是某一個人意志的延續。”
說到這兒,吳青帝的神色忽然多了幾分激動,“他有著自己的理想,有著自己的追求,有自己喜歡的事情和人,有長長的一生等著他去度過。”
神情慢慢轉為了黯然,吳青帝的聲音像是一條安靜的大河靜靜流淌,平靜的表面下,心緒翻涌,“當他表明了態度,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家主和家中幾個知曉內情的老人們的共同反對,有諄諄善誘,希望他迷途知返的;有冷嘲熱諷,說他得了便宜卻不知回報的;更有厲聲呵斥,指責他不顧大局,自私自利的。”
“來到這個世上,不是他的選擇;被安排那些命運,不是他的選擇,為什么等他長大,他們卻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他,這是他必須背負的東西?”
看陳三更居然在緩緩點著頭,吳青帝的眼中驟然迸射出光彩,“陳兄也是這么覺得?”
陳三更嗯了一聲,“你說得很對啊,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是被動的,出身在什么樣的家庭過著什么樣的童年也是被動的,又怎么能用這些東西強迫一個人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呢?”
吳青帝興奮地舉起酒碗,他曾經跟不少聊過這樣的想法,但從來沒人真正地同意,如今終于得到了別人的認可。
可當手舉到一半,他卻神色黯淡地停了下來,想起了二人此刻的狀況,長長一嘆,“我真的后悔了。”
陳三更主動跟他碰了一碗,“所以我很好奇,他為什么又會做出那個選擇了。”
吳青帝沉默片刻,繼續講起了故事。
“在那次事情之后,那幾人便對他心生不滿,更有甚者,有人還試圖取消掉他繼承人的位置。他對那個位置雖然并無留戀,卻也是他親手掙來的,若是別人能夠戰勝他,他不會戀棧,但要他拱手相讓,他也做不到。”
“事實上,他也足夠優秀,那個大戶家里的年輕人沒一個競爭得過他,再加上知曉當年內情的就那幾位,其余人都對他心服口服,所以他也就繼續穩穩坐在了繼承人的位置上。”
吳青帝扭頭看了一眼山主府中,聽到動靜匆匆趕來的山中眾人和安撫他們的洛青衣等人交匯在一起,人員雜亂,燈火通明;
然后又默默轉過頭,凝視著涼亭另一側安靜的群山,兩側截然不同的場景,而他們就坐在喧囂與靜默的分隔。
他輕聲道:“原本一切就都將這么平靜地發展下去,但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人。”
陳三更神色一動,身子微微挺直,神色一凝。
“那是將近兩年前的一個晚上。”追憶的神色在吳青帝的眼中流淌,“在靈湘州的匯龍城外,他遇見了一個渾身籠罩著黑袍的人,境界居然比他的境界還要高,要知道他明面上是洞玄境,實際上已經悄悄突破到了知命境,只是有秘寶掩蓋,卻依舊不如這個黑袍。黑袍直接說出了他那個隱秘的身份,讓他驚慌不已。”
“出乎意料的是,黑袍卻并不是要揭發他,而是直接說可以幫他完成使命。他直接拒絕了,但是黑袍就像沒聽到一般,自顧自地為他分析起了另一家大戶的情況,看似穩定,但家主只有一個女兒可堪大用,同時雖然一團和氣但管家們各有異心,都是建立在家主的強大上,如果家主一旦出事,外力就有了可趁之機......”
“黑袍分析了很多,他靜靜地聽著,然后不無嘲諷地說這一切都是建立在那個大戶人家家主出事的前提下,人家堂堂問天境高手,這天底下能有幾人讓他出事。”
“黑袍也不動怒,反倒是認可地點了點頭,說讓他暫且等上一等,然后便消失在他的面前。他并沒有當一回事,只當是家中老人耍的花招,硬逼不成便用這等拙劣的伎倆騙他。”
吳青帝看著陳三更,一字一句地道:“直到五個月后,傳來了那家家主重傷的消息。”
一陣寒意猛地襲來,陳三更只覺得背心一涼,整個人的呼吸驟然粗重,心跳變得飛快,青眉山主原來是這樣受傷的?
這個黑袍是誰?竟如此強大!
說讓青眉山主受傷就能受傷!
“我得知這一個消息的時候,表情和陳兄此刻沒什么區別。”吳青帝看著陳三更的神色道,“后面的故事,陳兄就都知道了。”
陳三更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收斂心緒,努力將關于青眉山主的事情按下,開口道:“吳兄應該知道我為什么會查這些事的吧?”
吳青帝點了點頭,“追查貴鏢局總鏢頭的死。”
“所以,故事都說完了,吳兄也該為我答疑了吧?”
“陳兄請問,我絕無半句虛言。”
陳三更倒了兩碗酒,舉起碗,“先喝一碗吧,我怕一會兒這酒便少了些滋味。”
吳青帝也端起酒碗,跟他輕輕碰了碰,“我也很好奇,陳兄到底知道了多少?”
陳三更坐得筆直,神色鄭重,“第一個問題是,總鏢頭到底是怎么死的?死于何人之手?”
“他和他的鏢隊撞見了云陽州三星繡衣使曹陽被伏殺的事情,在橫山鎮的獵戶家中被董狐的手下滅口。”
“董狐的哪個手下?”
“這個得去問董狐。”
“是誰伏殺了曹陽?”
“是我。”吳青帝平靜道:“曹陽正在調查青眉山,袁搬山等人身負嫌疑不敢動手,必須有不在場的證據,但我一向云游四方,而且在外人面前的境界只有洞玄境,也殺不死同為洞玄境的曹陽,嫌疑極小,所以袁搬山便求我出手。我知道他的請求也有幾分試探的意思在里面,想看看我跟他合作的誠意,我只好答應了。”
原來如此,陳三更點了點頭,“是你發現了總鏢頭他們的蹤跡?”
吳青帝搖了搖頭,“我只負責曹陽,完事就走。剩下的一切由袁搬山和董狐的手下負責。陳兄的事我原本都不知曉,后來問過了袁搬山才得知了一些情況。既然董狐已經被抓住了,陳兄可以慢慢審問他。”
“那蘇紅袖呢?是你的手筆吧?”
“那是一個無辜的姑娘,我并沒有傷害她,只是幫她完成一個美好的愿望,也希望讓陳兄留在安水城,盡可能地久一點而已。”
陳三更眉頭微皺,“我當日去往客棧,客棧的掌柜說吳兄天還沒亮就已經離去。可是我到青眉山后又問過白姑娘,她說自你們離開安水城抵達青眉山的一路上,你都沒有離開過,后面那一次攝魂又是如何做到的?”
吳青帝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開口道:“當加藤告訴我陳兄你在山谷之中展露出來的修為過后,又因為你和白靈溪認識了,我擔心你可能會對我的大計有影響,所以就有了第一次的攝魂,控制蘇紅袖自薦枕席,沒想到陳兄卻深藏不露,無動于衷,反倒是敏銳地感知到了蘇紅袖身上的妖氣。”
“原本我已經打算放棄了,這本來就只是為了求穩的順手為之。于是我就讓加藤給你們傳信,將你們的注意力引到白長根和申宮那邊去,因為他們倆都是袁搬山的手下,跟那位總鏢頭的死并無半點關系,他們前來安水城,是代表袁搬山來跟我見面傳遞消息的,所以就算被你們查到還有神秘外人相助,你們也一定不會再懷疑一個主動向你們告知秘密的人。”
可惜,白長根跑了,申宮被我一刀劈了.......
陳三更不禁感慨,“當真是機關算盡。”
吳青帝自嘲一笑,“但是,當加藤回來告訴我你那神乎其神,近似于仙法的瞬移手段之后,我就改主意了。于是當即去了一趟蘇府,將剛剛回府的蘇紅袖重新掠去了狄府,然后離開了安水城。”
陳三更恍然大悟,“怪不得當日白長根在冬月山上準備向我吐露實情的時候,看見從天而降的你,神色那般慌亂而絕望。”
“他其實并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不過接觸了幾次之后,可能有了些猜測而已。”吳青帝嘆了口氣,“這就叫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沒想到終究還是暴露在了陳兄的面前。”
陳三更道:“我也沒想到你們居然這么快就動手了,原本以為還要多等上一些時日的。”
吳青帝嘆道:“誰能想到山主忽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呢,一下子打亂了所有的計劃,原本我的準備也會更充分一些。”
陳三更沉默了一會兒,“我們要打一架嗎?”
吳青帝搖了搖頭,“就算我不受傷,也是斷然打不過你的。”
“那你為何不逃?”
“且不說我逃不逃得了,我覺得就算是輸了,也應該輸得有尊嚴一些。”
陳三更今夜的嘆息格外的多,“如果你沒有做下這些事情該有多好。”
吳青帝輕聲道:“我也時常在想,若是能夠在早些時候遇見陳兄,那該多好。”
他倒了兩碗酒,舉起酒碗,“陳兄,敬你,敬相見恨晚,敬知己難尋。”
陳三更平靜地舉起酒碗,“也敬世事難料。”
當這一碗酒飲盡,原本漆黑如墳墓的天空已經泛起了一絲亮光,兩人已經在這兒枯坐了半夜。
吳青帝背靠著晨光,將手中酒碗一摔,閉上了雙眼,“陳兄,動手吧!”
在下方,方才聞訊趕來的部分山中人已經得到了袁搬山叛亂,圣女全面勝利的消息,在親眼目睹了被生擒的董狐等三位長老之后,立刻向圣女表達了忠心。
洛青衣也適時派出了幾位信得過的堂主,去往山中各緊要處鎮守,嚴防騷亂。
而經歷了大戰,正在恢復的原本山主府中的眾人基本都留在原地,一邊互為援手慢慢恢復,一邊調息靜坐,默默等待著涼亭上那場酒局的結束。
酒局的雙方都值得這樣的待遇,吳青帝出其不意,協助白宋跟袁搬山兌子,將對方最大威脅除去,陳三更神兵天降,一人獨斗兩名長老,一殺一擒,力挽狂瀾。
沒有他倆,此刻在這兒享受著勝利者滋味的眾人如今恐怕已是盡數成了階下之囚。
所以,當他們看到吳青帝摔碎了酒碗,站起身子時,都緊張地跟著站起,一片嘩然。
如果這個時候,這兩人鬧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矛盾,好不容易得來的好局面可能就要崩盤了。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匆匆跑來,朝著洛青衣急切道:“圣女殿下,繡衣使衙門來人了,領頭的是天益城三星繡衣使薛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