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壇,是黑色的。
祭壇前跪著的人,是黃色的。
黃色,指的是他身上的衣衫。
黃杉男子安靜地跪著,腰背挺直,神色沉靜。
若是瞧清此人的面容,恐怕無數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呼。
因為此人赫然正是大端淳化帝趙崇義!
大端至高無上的統領者,唯我獨尊,享萬民跪服。
能讓他甘心跪下的,除開某些特殊情況下的特殊姿勢,就只有父母。
祭壇上并無牌位,也無人高坐,只因皇帝不僅是人子,更是天子。
這壇祭的不是人,而是天!
就在此時,一陣低低的吟誦聲在旁響起,似嗚咽,如泣訴,而后聲音慢慢變大,一個身著黑色祭服,臉上涂滿油彩的男子搖著一張青色的幡,踏著禮步,繞壇而走。
這一幕看起來甚是滑稽,但無論是跪在臺上的淳化帝,還是下方觀禮的人群,都無一人發笑,只目不轉睛地盯著。
等到吟誦完畢,貌似祭司的男子走上壇,將手中青幡插在了祭壇正東。
而后如法炮制,西方白幡、南方紅幡、北方黑幡。
當最后一張黃幡插在了正中,男子沉聲一喝,“陛下,請焚祈天香,上告蒼穹。”
淳化帝聞言,拿起身旁早就放好的一注特制的香,老老實實地在燭火上燒著。
燒了一會兒,這一注香并無任何的變化,但淳化帝已經拿起,恭敬地持在手里,平舉在胸口不過心處,挺直身子,朗聲道:“蒼天在上,天帝俯垂,大端趙氏崇義,敬祈。自上古亂戰,天地崩碎,天帝以大能大智開辟天庭,收眾仙上天,亂戰停歇,人間自上古進入中古。中古之時,靈氣仍存,天下大能自天梯登天,由天門接引入天庭,天人之間亦是有序。”
“然天地既碎,靈氣日稀,天梯漸斷,再無修士可開天門,升仙無路,人間自此入現世,至今已有六百余載。”
“大端上奉天庭天命,下承大廉皇統,執掌正統,看顧人間,當為天下萬民計。今靈氣流逝愈重,修行之路日艱,為維持人間秩序.......”
一口氣背到這兒,他深吸一口氣,再度揚起聲音,“請敕封人間五岳,收束天地靈氣,鎮壓流散氣運。伏為俯垂宥查,不勝干冒戰栗!”
說完,他躬身三拜,膝行上前,將那一注并未“點燃”的祈天香,插在了香爐之中,然后跪伏在地。
一縷明黃之氣忽然自趙崇義的體內生出,一化為三,注入香中,就像是朝干柴灑入了一團烈火,
祈天香青煙大盛,在初冬的寒風中扶搖直上,筆直地注入了天空。
觀禮的人群中,有十位穿著打扮各異的人,跪在了第一排。
他們望著那道無視寒風直入蒼穹的的青煙,心頭都一片凝重。
等到禮畢,十人各自起身,默默走了出去,并未交流。
只有一個走在最后的老者再多望了一眼祭壇之上,順著青煙看向天空,喃喃道:“要變天了啊!”
第二日,一道圣旨被隱秘地傳給了這十個人,然后由他們再傳給了各自的宗門。
敕曰:天地破碎,靈氣流散日重,朕祈天有得,將在大端境內五方,敕封五座山岳為大端五岳,建靈氣大陣,收束鎮壓各方靈氣,以為天地長久之計......具體地址待有司勘定......五岳各設山神,由朝廷封正......大典計于半年后舉行.......
“趙氏這是在玩火!”
某個十宗之一的宗門里,宗主將被千里急遞送回來的圣旨直接扔在了地上,憤憤不平地罵道。
一旁的一個長老點了點頭,“不錯,我們修行界的事情,他一個皇帝是不是手是不是伸得有點太長了。”
立刻又有人陰惻惻地附和道:“他這個皇帝掂量不清自己的分量,我們不介意換一個能夠掂量得清楚的。”
冷笑聲接連響起,大殿之中仿佛盡是對皇權高高在上的蔑視。
以至于那一聲輕輕的嘆息才那般刺耳。
眾人循聲望過去,看向那個“特立獨行”的長老,不等他們問話,那名長老就已經自己開口說道:“宗主,諸位,你們真的以為朝廷這一局會敗嗎?”
“你什么意思?難道大家還會同意不成?”
“就是,咱們十家宗門,只有五岳算什么意思?這么明顯的陰謀,哪家會干?”
眾人立刻反駁著,那名長老也只微微一笑,解釋道:“我們仔細想想,十宗,難道就真的會一起發力嗎?”
他伸出一只手,開始掰著手指數著,“乾元門不用說,跟朝廷已經綁定太深,這件事說不得已經跟乾元門通了氣,他們必然會同意。”
“紫霄宮,超然物外,但有一點,紫霄宮歷任掌教都是支持朝廷管轄天下的,更何況無論大家怎么斗,誰能打得過紫霄宮?所以,紫霄宮大概率也會同意。”
“厚德門,雖然從紫霄宮拆分,但他們一向唯紫霄宮馬首是瞻,那么,厚德門也會支持。”
他晃了晃手指,“道門三宗幾乎確定會支持這件事了。”
宗主的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但又有長老不服氣,“也就三個啊,不還是沒用么?”
那名長老繼續彎下一根手指,“不要忘了白鹿洞,白鹿洞天生就是會向皇權靠攏的。”
四家了......眾人心頭一沉。
一名長老不禁憂愁地一嘆,“三長老說得對,四六開這個比例還是很接近的,我們的確不能掉以輕心,稍不注意就讓朝廷把這事兒做成了。”
眾人也都點了點頭,覺得事情并不是那么輕松的。
那名長老卻再度搖頭否定了他們的想法,“諸位又錯了,這次不是我們六他們四,是他們六我們四。”
眾人難以置信地道:“還能有人站朝廷?”
“是的。”這次回答的,卻是這名宗主。
見他站起,原本侃侃而談的三長老默默坐了回去。
宗主站起身,喃喃道:“我單想到了洛靈均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討伐另一家十宗,必有倚仗,卻沒想到他的倚仗來自于何處。現在想想,洛靈均既然沒有十宗其余幾家的支持,必然就應該有朝廷的支持,尤其是以他和荀郁曾經的交情,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
他頹然地坐下,搖了搖頭,自嘲道:“我真傻,真的。”
“宗主,你的意思是說,青眉山前些天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事兒,是事先得了這個消息?”
這位宗主點了點頭,“一切很明朗了,這等大事,朝廷肯定早就在暗中籌謀,荀郁先告訴了洛靈均,他想要將洛靈均綁上他的戰車,洛靈均也想借著這個機會完成夙愿,雙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他嘆了口氣,“無怪乎青眉酒會上,面對十宗其余各家的一起發難,洛靈均依舊是那般不急不躁。而理所當然,他一定會鼎力支持荀郁的這個計劃。”
一個長老疑惑道:“那也就青眉山一家啊,你們說六家還有哪一家?”
一念通,萬念通,一下子想明白了所有關節的宗主淡淡道:“萬妖谷。”
他直接解釋道:“西面只有他們兩家,這個西岳只能他們兩家分,現在萬妖谷遭此重創,已經競爭不過青眉山,看起來是一定會反對的。但問題就在于他們倆家都是妖族,若這事兒成了,他們妖族鐵定占據五岳之一,天地再怎么變都有一個基本勢力在,萬妖谷會做出最理智的選擇的。”
他嘆了口氣,“不像我們人族,宗門實在是太多了,根本沒法有這樣的默契。”
一個長老嘆息道:“這么說此事就沒辦法了?”
宗主抬頭看著殿外,仿佛想看一看其余那幾家的反應,半晌緩緩吐出一個字,“難!”
類似的對話在許多宗門之間發生,最終幾乎所有人都基本認定了一個事實:這件聽起來完全不現實的事情,似乎又被荀郁那個老陰比做成了!
算無遺策,草蛇灰線,誠不我欺啊!
修行界的暗流,一下子就涌動了起來。
就在這暗流涌動的時間里,一隊人馬,踏著風塵,站在了天京城的西門外。
“道長,可都準備好了?”
一個年輕俊秀的公子哥提著韁繩,遙望著雄偉的天京城,淡淡地開口道。
身旁一個仙風道骨的道士驅馬湊近,諂媚道:“公子放心,我早命人在城中散布了童謠為公子造勢,想必今日有許多好事者都會在西門守著,以公子這般鳳儀,定然能夠一下子打響名號!”
“哦?說來聽聽?”俊秀公子笑著扭過頭來。
道士將手中拂塵一擺,笑著道:“十月十,從西至,廿六載,歸家室。”
“廿六載,歸家室”俊秀公子重復了幾聲,“會不會太過直白了些?”
道士連忙解釋道:“公子放心,此事要的就是個勢,只要大家心里先有了準備,這事兒就好辦得多了!”
“行吧,下次像這種話,先拿給我過目一下再散播。”俊秀公子雖然應下,語氣中多少還是有幾分不滿。
“是。”
俊秀公子不再說話,催馬上前,整個隊伍也跟著前行。
越臨近城門,俊秀公子的心就跳動得愈發厲害,他不由自主地思考著,一會兒那些人如果熱情地涌上來,自己到底是應該強裝鎮定還是熱情回應,什么姿勢入城會更好看,在他人心靈中進入得更深?
胡亂想著,城門到了。
一記響亮的鞭聲伴隨著一身冷喝,將他從浮想聯翩中喚醒,“下馬!”
天京城的守衛可不會慣著哪家公子,這是天子腳下,哪怕十宗嫡傳也得守這個規矩。
俊秀公子發楞的當口,身后人連忙追上,扶著他下馬,交驗了手續,城門的守官冷冷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進去。
俊秀公子瞇著眼,也冷冷地看了那個城門官一眼。
不過也只看了一眼,他便扭過頭,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穿透幽深的門洞,看向前方,那一片光明就是他的未來!
他將韁繩遞給身后的隨從,理了理衣衫發帶,緩步走進,準備以最佳的面貌迎接那些守候的人群。
當他從門洞中走出,看著眼前空空蕩蕩的街道,不禁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這特么就是天下第一繁華的天京城?
不對,肯定是幻覺。
他閉上眼,使勁搖了搖腦袋,再次睜開。
一切都一樣,只有城門邊上那個小攤的攤主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幾絲關愛。
他扭頭看了剛才大言不慚的道士一眼,道士也是一愣,連忙跑到那個小攤邊上,詫異地問道:“勞駕,問一聲這大街上的人呢?”
攤主看了他一眼,卻并未回答他,扯開嗓子吆喝道:“賣炊餅咯,一文錢一個!”
道士連忙反應過來,從懷中掏出三枚銅錢,排在攤主面前的小木板上。
攤主將錢收起,一邊給他裝炊餅一邊道:“人都看人去了,在前面,走快點興許你們還瞧得見。”
道士一愣,“看人?什么人?”
攤主將炊餅遞過去,“就在一刻多鐘之前,有一隊人打這兒進了城,哎喲喂,領頭那男的長得,嘿!不提了!也不知誰帶的頭,男女老少一下子跟發了瘋似的圍了上去,又是遞香囊又是送瓜果的。要不是我擔心他們擠壞了我的炊餅擔子,說不定我也去了。”
合著自己這是幫人家做了嫁衣了?
道士正后悔間,就瞧見自家公子撒開腿就朝前跑去,他也顧不上那么多,連忙追了上去。
“哎,你的”
攤主裝模作樣的擺了擺手,將手中的炊餅又放回了擔子里,樂呵呵地數著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