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輛馬車組成的龐大隊伍,有如一條蜿蜒的長蛇,碾過中神州南部邊緣,探入靈湘州的北方。
車輪接連壓過官道上的青石板,縫隙里的點點泥塵被反復挑逗,精疲力竭又不由自主地跳躍著。
隊伍的最前方,胯下一匹瘦馬,背上一面鏢旗的青衫年輕人高高喊了一聲,“合吾!”
喊鏢聲高高響起,和曾經在萬福縣想起過無數次的一樣。
呂鳳仙看著那個背影,心頭一片溫暖。
居中的一輛馬車里,一個年輕女子趴在馬車的側簾邊上,朝外看去,呢喃道:“陳公子又在喊鏢了呢。”
經過了兩日相處,眾人都知道了陳三更那句調侃,。
她身邊的女子忍不住在她腰下的豐潤上拍了一把,“浪丫頭,陳公子那也是你能想的?”
車內一旁的另一位女子也笑著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條,“別光顧著胡思亂想了,陳公子給你發的詩文背熟了沒?”
年輕女子擺了擺手,“背熟了背熟了,陳公子寫的怎么會背不熟呢!我做夢都在背呢,我覺得那就是寫給我的。”
“呸!沒臉沒皮的!”
“還沒羞沒臊!”
車內兩個女子都笑著罵了一句,狹小的空間內,充滿了愉快的空氣。
隊伍最后,是神態清閑的范自然,她輕輕哼著一些詩句,學著讀書人的樣子搖頭晃腦。
她一向很瞧不上讀書人,覺得他們酸腐又啰嗦,但現在,她忽然覺得,要是能夠寫出這些句子的讀書人,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啊!
她驀地想起了那天忽然被人扯著手掌時,掌心似乎還有余溫;
想起了瞧見那個方寸物里的那些物件,和某人那一臉無辜的表情......
嘴角彎彎,眉眼彎彎。
面具罩在臉上,將臉色完全遮掩,但若是伸手摸上去,便能發現似乎竟有些發燙。
云香驅馬陪在陳三更的身旁,面紗迎風輕舞。
“看路,別看我!”陳三更笑著提醒道。
云香笑著道:“馬兒看路,我看你啊!”
“這幾天冷落你了,不介意吧?”
云香搖著頭,“怎么會呢,看著公子做這些事,云香也為公子覺得驕傲呢!”
陳三更悻悻地收回目光,“驕傲就驕傲吧,就不用挺胸了。”
云香嘻嘻一笑,調侃道:“好看嗎?”
陳三更抬起頭,目光平視前方,正色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白鹿洞中,今日所有外門弟子盡數被安排了在后山較場的字課。
、、、、、,白鹿洞六門功課中,和是最受學子們歡迎的。
所以,大家都歡天喜地地跟著教習去了后山的大御場,鍛煉騎術。
空蕩的前山,提前好幾日便返回山門安排各項事宜的蘇密站在山門處,目光順著面前的道路,延伸到盡頭。
一頭瘦馬,從道路的拐角一下子闖進蘇密的視野。
瘦馬身上,是一個笑意從容,好看到令四周山水失色的青衫年輕人。
在他身后,長長的隊伍便慢慢顯露了出來。
陳三更輕巧地躍下馬,在蘇密面前站定,笑著道:“蘇兄,辛苦了。”
蘇密拱手,“陳兄辛苦。”
與眾人分別見禮,姑娘們也各自走下馬車,慢慢在山門前聚齊。
一名白鹿洞中的心腹執事引著這些馬車夫們去一旁的莊子上稍歇,而后再自行返回。
馬車夫們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這些女子,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而言,這幾日的行程,就是他們這一生中離這些美人兒最近的時候了。
可惜,對方有不少能人,那個兇神惡煞的大和尚,紅著臉的道士都不是什么善茬,最恐怖的還得是那個背著劍的女人,就因為一開始有人對她吹了聲口哨,就差點把人砍了。
長得一般,脾氣不小。
這些,都讓他們只敢輕舉,不敢妄動。
如今多看幾眼,夢中再行相會吧!
待到山門處擁擠漸消,秩序重歸,副山長朱曦也緩步出現。
他在人群中發現了劉昭明,眉頭便微微一皺,輕輕的動作嚇得劉昭明身子一縮,可見積威深重。
而當他看見居然來了這么多人時,眉頭更是深深皺起,望向陳三更。
陳三更拱手行禮,“朱副山長放心,在下既然答應了,就不會胡來。”
他扭頭看著紅姐,點了點頭,紅姐便轉身從隊伍中喊了三十個人出來。
這都是早就定好的,所以集結得很快。
這板上釘釘可以進入白鹿洞的三十人中,并無紅姐自己。
朱曦面色稍緩,點了點頭,又一名心腹執事上前,對這三十人笑著道:“諸位,請隨我入內。”
這些女子面色遲疑,看向紅姐,然后又隨著紅姐的目光一道看向陳三更。
陳三更看著朱曦,“朱副山長,能否讓她們先在一邊旁觀一下?”
朱曦眉頭一皺,“旁觀什么?你還不走?”
陳三更微微一笑,忽然后退一步,肅容道:“其余諸位請求進行考核!”
陳三更的話音一落,紅姐和身后諸位女子齊齊跪下,朗聲道:“我等請求進行考核,請仙長恩準!”
朱曦面色難看至極,低聲道:“陳三更,你過分了!”
陳三更平靜道:“請問朱副山長,這可有違規矩?有違那夜我們所議定的事情?”
朱曦盯著陳三更看了許久,一甩袖子,“既然如此,那就來吧!希望一會兒失敗之時,你離開得干脆一點!”
陳三更針鋒相對,“也希望若是她們僥幸通過,朱副山長也答應得干脆一點。”
朱曦不再回話,直接拂袖而去。
蘇密看著陳三更,嘆了口氣,“走吧,隨我進山,前往典禮大殿。”
白鹿洞的建筑不算精巧,甚至單說美觀還比不上一些大戶人家,但走在其中,屋舍棟棟,四平八穩,大樹參天,堂堂正正,莫名就能給人一種大氣的安全感。
眾人一路走一路看著,故地重游的劉昭明更是滿心感慨,眼眶發紅。
在典禮大殿前站定,陳三更一眼就望見了那一口碩大的鐘。
鐘身古樸,刻滿了各式的銘文,一旁沒有任何的撞鐘木,仿佛這就是用來當擺設的。
瞧見這口鐘的瞬間,陳三更一直以來的自信忽然就有了幾分動搖。
萬一沒響怎么辦 山長李夢陽已經出現在了殿門,白發白須配白袍,依舊笑容和藹。
比起他來,身旁副山長朱曦本就難看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他直接開口道:“入山考核規矩很簡單,各位即興賦詩、行文,引動文運清鐘鳴響即可。”
他若有深意地看了陳三更一眼,“不過需要注意的是,但凡被白鹿洞歷代搜羅整理過的詩文,文運清鐘都有記載,不會鳴響,所以如果是抄襲的古籍或者自以為找到一些孤本的話,就要看看是你的運氣好還是白鹿洞數百年積淀的底蘊強了。”
一直沉默的山長李夢陽大袖一揮,沉聲道:“每人只有一次機會,文運起,考核開始!”
隨著他的衣袖飄舞,一陣清光從文運清鐘的下方蕩漾開來。
眾人心神一凜,看向剩余的那七十余名女子。
起初已經通過考核的三十個女子也不禁被這番陣仗嚇到。
雖有人暗自慶幸自己被選中了無需參加考核,但在心頭也都希望其余姐妹能夠一起進山,道道憂慮的目光匯聚到一起受難的姐妹身上。
陳三更走到她們面前,溫聲道:“不要害怕,就按我們說好那樣辦就是了,一定沒問題的。誰先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敢邁出第一步。
朱曦冷笑道:“陳三更,我們已經為你網開一面,讓她們參加考核了,若是她們自己不敢上,可怪不了我們啊!”
“我先來!”
朱曦的嘲諷聲剛落,兩個聲音異口同聲地開口道。
一個自然是領頭人,責無旁貸的紅姐,另一個卻赫然正是當日在馬車上癡迷陳三更的那個年輕女子。
紅姐詫異扭頭,看清她時,很欣慰地點頭,“好樣的,青鳥,那就你先來!”
名叫青鳥的姑娘在一剎那心神激蕩的開口之后,被這么多目光聚焦,立刻便有些膽怯地縮了縮,囁嚅道:“紅姐,我......”
一個清朗的聲音在一旁溫柔響起,“原來你叫青鳥啊,名字真好聽,去吧,給大家做個榜樣!”
青鳥扭過頭,瞬間便迷醉在那溫柔的眸光中,連自己怎么走出隊伍,站在文運清鐘的清光之中都不知道。
她甚至覺得,如果那一刻,陳三更是讓她去死,可能她也會心甘情愿地抹掉自己的脖子吧。
不過當文運清光罩在身上,她的心神便緩緩凝定。
李夢陽笑著道:“女娃,有何詩作、文辭,盡管念來。”
青鳥扭頭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陳三更,深吸一口氣,沉聲開口。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李夢陽捻須的手猛地一頓;
朱曦臉上的冷笑驟然凝結;
蘇密震驚地瞪大了眼;
靠著一根柱子站著的范自然嘴角一翹,跟著青鳥的言語搖頭晃腦。
“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半闕念完,青鳥收聲。
場中一片寂靜。
一聲悅耳清脆的鐘鳴清晰地傳進了眾人的耳中。
開門見紅!
眾人歡快地抱作一團,慶祝著。
緊接著的又一聲鐘鳴響起,讓眾人為之一愣。
文運清鐘一響為及格,也就是勉強可入山門求學,這也是白鹿洞收徒的最低限度。
二響為尚可,能夠被網羅上千年詩文的文運清鐘評為這一級,已是不易,尋常一個讀書人終其一生或許也不能寫出一篇,若是能達到這個等級,白鹿洞便會在入學時直接按照優秀弟子給予特殊照顧。
稍稍懂行的眾人正欲感慨一句,耳中忽然又響。
又是四聲鐘鳴接連響起,讓李夢陽直接站不住了。
六響!整整六響!
一文念完,文運清鐘,六響!
陳三更心里卻暗自一嘆,應該是自己只給了一半的原因,否則以這首詞的地位,不說九響,七八響絕對是沒問題的。
李夢陽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居然能有六響!
文運清鐘只看文運,能在考核時做出三響詩文的,那都是典型的讀書種子。
四響為優選,可以大力培養。
五響為一時之選,已然在詩文一道初窺門徑。
六響就已經是足以傳揚當世的名篇了。
七響,那便是有可能成為傳世之作的水平,蘇密和劉昭明的入山考核,詩文都是這個水平 八響,板上釘釘的傳世名篇。
九響的傳世神作,更是文脈氣運所鐘 目前白鹿洞還沒有過誰在入山考核之時就能做出九響的詩文的。
隨便一個姑娘做出的長短句,居然被文運清鐘評為了六響?
如何能讓白鹿洞中的眾人不目瞪口呆。
看著接下來還有的幾十個人,李夢陽心中猛地涌起一個猜測,莫非今日在入山考核時就有幸見到九響詩文?
他旋即搖了搖頭,應該不至于,或許只是運氣罷了。
有了青鳥打頭,其余諸女瞬間便都有了信心,開始邁步上前。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七響!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八響!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八響!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八響!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八響!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七響!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八響!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八響。
一個個女子上前,一聲聲驚世駭俗的鐘鳴。
白鹿洞眾人已經傻了。
李夢陽忘了拈須,睜大了雙眼;
朱曦顧不得說什么規矩,反復吟誦著這些女子念出的詩文;
蘇密看著陳三更,終于知道了他信心的來源。
漸漸地,他們都用一種麻木的神情看著場中。
唯一的念想是,今日是否有幸,見證一篇九響詩文的問世。
七十余位女子已經走了過半,紅姐這才緩緩上前,輕聲吟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