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是誰?”
小樓的窗邊,眾人的目光穿透古松的間隙和搖曳的竹影,遙遙望見了下方石階上的情景。
“他就是陳三更。”徐謙之輕聲開口,然后扭頭看著顧師言,“顧公子應該跟他很熟吧?”
驟然被叫到姓名,端坐在蒲團上并未起身的顧師言看了一眼徐謙之,微笑道:“不錯,我曾經奉師命幫助楚王,試圖置之于死地,可惜失敗了。”
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很尋常的小事。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
下方的石階上,蕭余只淡淡點了點頭,便默默收回了目光,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陳三更也不以為意,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疊疊的林木翠竹,“望見”了那棟本不可能出現在視線中的那棟小樓。
他微笑道:“有客至,當如何?”
李稚川同樣帶著笑意的聲音飄響在四周的空氣中,“有清茶一盞,請陳兄移步一敘。”
“小心。”
蕭余終于開口,對陳三更說了第一句話。
陳三更淡然一笑,一手依舊把著他的手臂,另一手負在背后,長身靜立。
四周的微風在剎那停滯,鳥叫蟲鳴樹葉響,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抹去,世界仿佛在二人的耳中消失。
蕭余感受到一陣強烈的波動升起,周遭的空間似乎都有些扭曲,無處不在的吸力似乎立刻就要將他挪走。
若是自己先前面對的是這樣的進攻,恐怕自己連揮出黑金長刀的機會都不會有。
他終于明白,這才是李稚川真正的實力,自己這位天驕榜第四,比起這位天驕榜第一來,三個身位的差距原來這么遠。
但他畢生孤苦,自絕境中崛起的經歷,早就將他的一顆心練得如手中的長刀般堅硬不摧,所以心中并未有著頹喪,反倒是生出了更強大的斗志。
他運轉真元,試圖牢牢抓住地面,但最終只能是徒勞地身子微晃,腳步踉蹌。
他能夠在這滔天震蕩中依舊能穩住不走的根源,并非來自于自己,而是來自于隨意把住自己手臂的那一只手。
小樓的窗邊,除了李稚川和顧師言,其余眾人都看著下方負手而立的陳三更,滿眼的難以置信。
曾經與陳三更有過一面之緣的徐謙之更是微微張了張嘴,不知是在為乾元門當初的選擇感到慶幸,還是為陳三更此刻顯露的實力感到驚訝。
在李稚川神乎其神的秘法中,在四周狂暴的真元中,陳三更身形連一絲輕微的晃動都無,挺胸微笑道:“看來閣下誠意有限,這茶不如便不喝了?”
蕭余只覺得四周壓力驟然一消,忍不住大口喘息著,耳中便聽見李稚川依舊不見喜怒的笑聲,“來者是客,自無強求之理,紫霄宮之大,一盞茶隨時可喝。陳兄與蕭兄請便。”
陳三更笑著拱了拱手,扭頭道:“蕭兄”
話剛開口,蕭余已經轉身離去,消失在了紫霄宮的一條山道上。
陳三更摸了摸鼻子,微微尷尬地轉身朝著石階走下。
看著陳三更的背影消失,小樓中眾人神色復雜。
對于實力強的,那就是自無強求之理,可對于他們,強求了也就強求了,誰又能說得了什么呢?
沒想到,自己在有一天也成了軟柿子。
這些個名揚天下的天驕,心頭五味雜陳。
但很快,他們便都調整了心態,畢竟都是在各宗的明爭暗斗中廝殺出來的人,對這個世上的弱肉強食并不難接受。
能走到他們如今這個地位的,很難有那種真正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的無腦之人。
甚至于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都能看明白,李稚川這是在借機立威。
十宗議事,天驕聚會,若是能在最開始就確立自己的領導地位,無論從個人還是宗門,都有著顯而易見的好處。
也正因此,他們在瞧見陳三更救下了蕭余,并且冷言嘲諷,揚長而去之后,都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安坐在蒲團上的李稚川,希望在他那云淡風輕的神色中,瞧見一些氣急敗壞。
兩虎相爭,多好的一場好戲啊!
可惜,他們失望了。
李稚川的嘴角依舊微微翹起,眼神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煮水煎茶的動作中,那份飄然的仙氣,不減分毫。
眾人心頭不由有幾分佩服這位天驕榜首的養氣功夫,若是換做自己,恐怕很難這般平靜。
正想著,下方石階上,又一聲輕笑響起。
“客又至,當如何?”
眾人再度來到床邊,看著并肩走在石階上的三人,尤其是居中而站,俊美非凡又笑容玩味的青衫年輕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若是剛才那算是駁了李稚川的面子,現在這可就是在直接打臉了。
李稚川這威,還會立下去嗎?還立得住嗎?
眾人扭頭回望,心中明白,這下李稚川可算是踢到了鐵板上了。
李稚川端坐在蒲團上,沉默了片刻,輕聲開口,“蘇兄、洛姑娘、陳兄聯袂而至,紫霄宮歡迎之至。”
陳三更猶不罷休,輕笑著道:“茶都不請一杯?”
李稚川平靜道:“陳兄若想飲茶,稚川掃榻相迎。”
掃榻陳三更擺了擺手,“算了,我喜歡喝酒。就不打擾了。”
陳三更轉身,蘇密和洛青衣毫不猶豫,直接跟了上去。
李稚川看了一眼眾人,自嘲一笑,“稚川不自量力,倒讓諸位兄臺看笑話了。”
眾人心中認同,但嘴上又豈會傻乎乎地表露出來,連忙勸道:
“李道兄不跟他一般計較罷了。”
“還是李道兄留了一手,否則他又豈能如此囂張。”
“不錯,寧削薄面,亦不強人所難,李道兄實乃我輩楷模。”
“好了,諸位實在是不擅長安慰人啊!”李稚川笑著擺了擺手,忽然神色一動,看向下方。
一顆閃亮光頭,一身白色袈裟,一張“如花似玉”的臉,若非前胸后背同樣坦蕩,說這是一位美貌的比丘尼也有人信。
他緩緩邁步,沿著臺階向上。
“無天兄前來紫霄宮,稚川喜不自勝,還請無天兄移步一敘。”
話音一落,站在石階前的和尚雙目一凝,雙手合十,嘴皮急速翻動,念誦著經文,金色佛光自身上亮起。
但即使佛光升騰,他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穩。
“李稚川,你他娘的敢拿我立威?你信不信我上去砸了你的場子?”
俊俏和尚站立之時,歲月靜好,時光安穩,但當他一開口,便是歲月亂了,時光崩了。
他哼了一聲,“和尚我這就不防了,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你一會兒別怪我干回來!我看你有沒有那么膽子,就一直守著我。”
四周的壓力頓時消散,俊俏和尚冷冷向著小樓的方向看了一眼,“和尚可不是那些娘們唧唧,任你揉捏的人。”
說完大步朝著一旁走去,留下小樓中一群人尷尬地低頭不語。
若是旁人,恐怕大多都已經拍案而起,要去教訓教訓這個口出狂言的人了,但剛才那個和尚就這么當面嘲諷了他們一頓,他們也只能忍氣吞聲地受著。
因為這個和尚就是這么狂,如果不狂,也不會被稱為狂僧了。
狂僧無天,達摩山首席大弟子,天驕榜第二。
眾人的目光帶著深意地掃過李稚川的面容,這位紫霄宮道子,天驕榜首,最開始意氣風發,一切盡在掌握,談笑之間,對眾人予取予求,直如天神下凡,令人心生無力。
直到陳三更的出現,隨意地從他手中“救下”蕭余,然后又帶著蘇密和洛青衣再度挑釁,讓他頗有幾分顏面掃地的意味。
而此刻無天的舉動,更是讓他先前在眾人面前積攢起來的威勢,被消耗一空。
在眾人眼中,他不再是那高高在上,高深莫測的強大,反倒有一種畫虎不成反類犬,不自量力的滑稽。
李稚川卻依舊像是什么都沒發生,笑意從容地招呼眾人飲茶交談。
房間中的氣氛,在悄然之間,變得輕松了許多。
一直沉默端坐的顧師言舉起茶盞,輕抿了一口,目光悄然地環顧一圈,忽然瞳孔猛縮。
在這處房中,竟沒有一個多余的蒲團!
天驕榜第十,厚德門沈平之;
天驕榜第九,極樂圣子魏昆;
天驕榜第八,靈劍宗當代劍冠裴白玄;
天驕榜第七,九幽洞幽冥子;
天驕榜第六,乾元門首徒徐謙之;
天驕榜第五,國師府顧師言。
六個人,六個蒲團。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蕭余、蘇密、無天的缺席全部都被李稚川提前算到了!
李稚川或許有立威的心思,但他的目的絕對不是立威!
顧師言霍然抬頭,李稚川似乎心有所感,微笑著看著他,飽含深意地將手中茶盞遙遙一舉。
顧師言的后背,冷汗唰地一下滲了出來。
紫霄宮上山的路,有兩條。
這些青年才俊們所走的,是一條主路,而護送他們前來的各宗長老在山門處便由紫霄宮的執事由另一條道接引上了山頂。
眾人也不擔心什么,既然進了紫霄宮的山門,一切安全便是由紫霄宮負責,何況自家年輕人身上都有保命之物,安全無虞。
有山之宗門,大殿向來都是在山巔,十宗執牛耳的紫霄宮也不例外。
山巔大殿中,坐著不少老者,都在笑呵呵地互相攀談交流著。
一宮兩洞前后門,兩山一谷見極樂。
除了青眉山與白鹿洞,其余八家宗門的長老皆已在座。
上首主位椅子空懸,主位旁邊坐著一個老道士,他微微一笑,“諸位,時候差不多了,我們先說說正事吧?”
一個老者微微一笑,“孫長老,白鹿洞和青眉山的同道還未到,不如再等上一會兒?”
另一個老者也附和道:“是啊,反正咱們也不趕時間,不急在這一時。”
姓孫的老道士搖了搖頭,“諸位有所不知,白鹿洞君子蘇密和青眉山圣女洛青衣此行并無長老護送,所以我們是等不到的。”
眾人一愣,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的同時也覺得有些汗顏,這么算起來好像自家的年輕一輩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
一個老者皺眉道:“他們就這么放心?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那青眉圣女可是才洞玄境啊!”
孫長老微笑頷首,“包長老沒記錯,青眉圣女的確才洞玄境,所以他們也并非全無保護。”
他看了眼眾人,“諸位可曾聽過一個叫陳三更的年輕人?”
“就是那個一刀殺死了青眉山長老梅庸,生擒了青眉山長老董狐的?”
“那個當眾扇了楚王巴掌,居然還全身而退的?”
“我可聽說他既有繡衣令鼎力相助,又有司天監的暗中支持呢!”
聽著眾人的話,孫長老點了點頭,“不錯,就是此人,青眉圣女從白鹿洞出發,與蘇密一道,由此人護送來此,現在已經在山門之中了。”
他輕笑一聲,“年輕人跟我們這些老頭聊不到一起,所以我們是注定等不到他來此的,便由他們去吧。”
眾人恍然,便有人笑著道:“既如此,那就請孫長老講明此番議程,我們心頭便好有個盤算。”
“這是自然。”孫長老笑著點頭,然后聲音慢慢嚴肅,“此番議事,只因朝廷謀劃冊封五岳,分裂十宗,消磨修行界。諸位抬愛,紫霄宮忝為十宗之首,有責任也有義務召集諸位,將此事議個清楚。”
他看著下方有人張口欲言的神色,擺了擺手,“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不藏著掖著,十宗看似一體,實則各有各的盤算,這很正常,而面對此事,各家情況不同,得失不同,各有考量我們也理解。所以,此次并不會強行要求大家定下某個統一的應對之法,只是各自交個底,保證我們十宗,不要平白互相廝殺,消耗來之不易的安穩局面,將一切的爭斗控制在一個合理的范圍之內。”
“如此,諸位覺得妥否?”
眾人長出一口氣,起身齊齊道:“愿聽紫霄宮安排。”
古松下、清泉邊、竹影中,陳三更三人漫步走過。
“風驅宿雨煙初凈,霜落高枝葉半凋。這紫霄宮的風景的確不錯啊!”
看著四周的景致,陳三更忍不住感慨道。
這要是換做那個世界,最次都是個炸彈級景區的待遇。
蘇密笑了笑,“陳兄,現在可沒有文運清鐘在你面前,還這么出口成詩,不覺得虧嗎?”
陳三更搖了搖頭,“那不會,我是念詩給我心愛的人聽,這種做法,蘇兄能體會嗎?”
洛青衣俏臉一紅,羞得輕輕擰了陳三更的手臂一把,很輕很輕,純屬炫耀。
蘇密:
“陳兄,我忽然有點后悔剛才沒去那邊小樓了。”
陳三更調侃道:“后悔啥啊,那兒也是一群大老爺們,還不是沒有女子。莫非蘇兄?”
“呸呸呸!”蘇密難得情急,“陰陽共濟,此乃天地大道,蘇密斷無那種不良之癖。”
“開個玩笑,蘇兄咋這么緊張。”陳三更調侃道:“小孩子都知道凹凸相合,蘇兄堂堂飽學之士,自然是不會忘記的。”
洛青衣這下是真的有點不好意思地擰了他一把。
陳三更忽然神色一動,看向前方的林中。
蘇密很快也投去了目光,當洛青衣抬頭望去時,只見一個女冠快步走出,朝蘇密作了個道揖,然后走到洛青衣身前,“請問可是青眉山圣女殿下?”
洛青衣看了一眼陳三更,陳三更微微點頭,洛青衣這才開口道:“何事?”
“奉魏師姐之命,前來請圣女殿下去停云閣一敘。”
“哪個魏師姐?”
“掌教親傳,魏靈微魏師姐。”
胭脂榜首,紫霄宮女冠,魏靈微!
洛青衣眉頭一皺,此番卻沒有征求陳三更的意見,“請轉告魏姑娘,我眼下還有要事,稍后再去拜訪她。”
那個女冠詫異地抬起頭看著洛青衣,似乎很驚訝她這么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魏靈微的邀請。
她遲疑道:“魏師姐還邀請了胭脂榜上其余”
“我說了我沒空。”洛青衣語氣一冷,青眉圣女的氣場全開,饒是那個女冠乃是紫霄宮人,也不敢再多言,朝著洛青衣和蘇密行禮離去。
從頭到尾,只在離開時偷偷瞥了陳三更一眼,那不屑而鄙夷的目光在瞧清陳三更面龐時,有過微微的恍惚。
“為什么不去呢?”
等人走了,陳三更輕聲問道。
洛青衣微微一笑,“你們都不去李稚川那邊,我怎么能去魏靈微這邊呢。”
她面露狡黠,脖子微微揚起,“要不給面子,我們就一起不給他們面子!”
蘇密哈哈一笑,“妙極,妙極,如果我們三個都不合群,那我們自己就是一個群了!”
陳三更毫不留情地打擊道:“我和青衣是一起,你就是個旁觀的。”
蘇密面色一滯,“陳兄,你是不是以為我打不過你?”
停云閣,建在紫霄宮臨近山頂之處,常年有云霧積蓄環繞于腳下,多見云海滾滾,氣浪濤濤,故而得名。
此刻的閣中,已經或站或坐地有著五六名女子,個個皆是人間絕色。
尋常人隨意看見其中一人的面容,或許便會拋卻世間所有的幸福與煩惱,心中只會牽掛她的一顰一笑。
但若是他們能夠走進亭中,定然會在第一眼,就瞧中那個身著道袍,背對著房門的女子。
美丑,永遠都是相對的。
因為那道背影實在是足夠驚艷,無論是纖細誘人的細長小腿,還是那宛如刀削的玉肩,以及那寬大道袍都遮不住的婀娜線條,都足夠動人。
更令人挪不開眼的地方,是那出塵遺世的氣質,仿佛不沾染半點俗塵。
當她聽見師妹的呼喊,轉過身來,那一張臉,瞬間讓整個房中其余粉黛顏色盡失。
那張臉無需去形它的每個五官,因為都已經是想象的極致;
更致命的是,她無需任何的姿態表情,只需要朝那兒一站,那種端莊高雅,讓人頓生敬畏,又忍不住更生出褻瀆之心的煌煌貴氣,就不是任何單單的美貌可以比擬的。
這便是胭脂榜榜首,紫霄宮掌教親傳,女冠魏靈微。
“師姐,青眉圣女說,她此刻有事,改時間再來拜訪師姐。”
一言出,滿屋驚。
屋內的眾人都知曉魏靈微的強大,畢竟朔月樓都曾有言,若非天驕榜只有男性,以魏靈微的境界絕對可以躋身天驕榜。
此刻又是在紫霄宮的地盤,洛青衣居然直接拒絕了魏靈微的邀請,這實在是.
驚訝之余,眾人的心頭不免又生出了些看好戲的念頭來。
大人物之間的爭斗,就是這座天下最好的大戲啊!
魏靈微的反應卻令她們微微有些失望,只聽她淡淡嗯了一聲,便揮了揮手,讓傳訊的師妹下去。
然后便默默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翻涌的云海,既惋惜又不解地道:“青衣妹妹到底還是太單純了,區區皮囊算得了什么,一個粗鄙的泥腿子武夫,即使僥幸得了什么異種傳承,終究是個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人生一世,若是與這等人共度,實乃對生命的褻瀆。”
天才一秒:m.piaotian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