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后。
夜色漸濃,一件紫金繡衣悄然而至,飄落在山坡上。
陳三更笑望著他,“出來也不換身衣服?”
在整個大端的權貴之中兇名赫赫的繡衣令劉瑾伸出雙手,左右看了看,笑著道:“這身衣服不好看嗎?”
陳三更點了點頭,“好看,就如那漆黑夜色中的螢火蟲,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劉瑾當然聽得懂他的意思,哈哈一笑,“值得我去調查的人,自然都有資格知道我的行蹤。我無需隱瞞,但他們也沒法防范。”
陳三更了然頷首,卻識趣地沒追問情況,也沒有追問繡衣使的辦案方式,岔開話題,“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你。”
劉瑾道:“我倒是猜到了你可能會隨白鹿洞進京,專門來找你的。”
陳三更挑了挑眉,輕笑調侃道:“我還以為你是專門去找秦王的呢。”
“若是你我沒有過那一場談話,說不定真有可能。”劉瑾笑著搖了搖頭,然后輕聲道:“你說國師在想些什么?這也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嗎?”
陳三更從地上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嘆了口氣,“白鹿洞進京本就是他一手策劃的,你說是不是他預料之中。”
劉瑾沉聲道:“但是他將這樁潑天大功交給了秦王。”
陳三更目光驟然一凝,旋即悄悄恢復平靜,繼續道:“所以,這就更印證了我們當初的猜測。”
他看著劉瑾,“不過十宗如今并未如想象那般斗起來,朝廷沒有什么后續動作嗎?”
“不需要有什么動作。”劉瑾笑了笑,“據我所知,九幽洞、極樂殿、乾元門、萬妖谷,都已經暗中遣人聯系了秦王,而九幽洞和極樂殿更是直接明確,派出了二把手級別的人,跟秦王建立了攻守同盟,希望能夠打擊五岳之事,打擊楚王。”
陳三更并不意外,感慨道:“落子在人心之上的陽謀,的確沒有人能夠抵抗,哪怕看透了也只能往里跳。畢竟五岳如果成功推行,對于沒成五岳的宗門來說就是慢刀子放血,等死而已,而國師應該不會再給十宗如上次紫霄宮那般破局的機會了。”
“不錯,國師這一手厲害就厲害在哪怕如你我這把猜到了國師想法之人,也沒辦法去化解。”
陳三更吐出一口濁氣,將心頭的陰霾也吹散一些,重新笑起來,“好了,不說這些了。令使大人這次出京定有要事,我就不多耽誤了!”
“哈哈!”劉瑾笑了笑,飽含深意的目光看著陳三更,“你我之間,實在無須這般謹慎,我的事都能跟你說。此番出京,我是奉陛下手諭,來調查五岳特使貪贓枉法事,以及朝廷官員在五岳封神臺修建過程中的一切違法之處,生殺予奪!”
陳三更挑了挑眉,“生殺予奪?”
“不錯。”劉瑾那張白凈的面龐上浮現出外人更習慣的冰冷笑容,“除楚王之外,皆可先斬后奏!”
陳三更聳然動容,“竟給了你這么大的權力?”
“我是個孤臣。”劉瑾平靜地道:“陛下是我唯一的倚仗,所以陛下放心我。”
陳三更眉頭輕皺,沉吟了一陣,想起了劉瑾對自己的那些幫助,扭頭看著他道:“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先不要殺人,或者只殺幾個無關緊要之人。然后將該搜集的東西都搜集好,如何處置,將大權交回朝廷。”
劉瑾輕笑道:“是讓我少得罪人還是讓我在陛下面前守住本分,少引猜忌?”
陳三更想了想,“二者皆有。”
“哈哈哈哈!”劉瑾看著陳三更鄭重的神情,忽然開懷大笑起來。
他緩緩走到身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看著陳三更,收起笑容,“債多不壓身,我已經得罪了許多人了,不差這幾個。至于陛下那邊,這些人正是他不方便直接動的,所以也只能由我來。”
陳三更扭頭回望,只見此刻這位名字能止小兒夜啼的大端繡衣令神色平靜,眼簾低垂,紫金繡衣在夜晚的寒風中起落,孤獨而寂寥。
他輕聲道:“你不是孤家寡人,至少還有朋友.比如我。”
劉瑾抬起頭看著他,陳三更微微一笑,“所以,盡量別死了。”
劉瑾也笑著點了點頭,重新站起,“好!”
“接下來怎么走?”
“沿著楚王的路吧,就跟在他的后面,看他那沒擦干凈的屁股。”
“那你保重?”
“你也保重。”
“走了。”
“走吧。”
看著一襲青衫飄遠,劉瑾靜靜站在原地。
四周蹄聲漸響,以合圍之勢朝他慢慢靠近,他依舊無動于衷,只是默默看著那個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
朋友。
他慢慢彎下腰,從地上拔了一根狗尾巴從拿在手中。
約有三十余騎悄然聚攏在劉瑾的身后,馬背上的騎士翻身下馬,牽著韁繩靜立,敬畏的目光看著那個背影。
可惜他們只能看見這道背影的強大與沉默,從來無緣得見其孤獨。
因為孤獨意味著虛弱,虛弱便會引來敵人的窺探和覬覦,這是在這座險惡叢林之中的生存法則。
強大而沉默的繡衣令舉起右手,朝前砸落,“上路!”
天益城最強大的家族是哪個,或許會有好幾個不同的答案。
但若是問如今的天益城中,最炙手可熱的家族是哪一個,幾乎所有人都會說出同一個名字,王家。
自打王家老爺子過世之后,天益城中的權貴們都像禿鷲一樣埋伏著等待王家倒下。
可是沒想到王家居然通過一個庶子,結識了一位強大的修行者,進而攀上了繡衣使的高枝,甚至據說跟城主府那邊都有些若有若無的關系。
城中的權貴們立刻聰明地調整了態度,讓路的讓路,搭橋的搭橋,主動上門求合作的更是不少。
王家的那個庶子王無爭也很快成為了王家繼承人,同時也成了天益城年輕一輩最為人稱道的一個。
所謂“別人家的孩子”。
王家也由此扶搖而上,從原本單純的一個有錢人家,變成了夢寐以求的既富且貴,躋身城中頂級的權貴圈子。
風云變幻無常,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城中眾人都在心中認定王家當興數十年之時,橫空出世的楚王來了。
而這位楚王,傳言又跟王家背后大靠山有著死仇!
風向陡轉,在眾人心中,王家這急速躥升的聲勢不過如云霧之盛,頃刻而訖。
他們重新將貪婪的目光投向王家,看向王家那些最近又大了一圈的產業,如同餓狼瞧著一塊塊滴油的肥肉。
可當時光在他們的期待中流走,等來的卻是完全預想不到的結局。
王家不僅沒死,還活得比以前更加滋潤了?
仔細一打聽,眾人才目瞪口呆地明白了原委。
據說在王家風雨飄搖的緊要關頭,王家長子王無悔趕在所有人之前,孤身攔住了還在路上的楚王,親陳利弊,最終得到楚王承諾,成功救下王家上下。
王家家主也果斷決策,剝奪了王無爭原本的繼承人之位,扶正王無悔。
這一番無情狠辣又果決的動作,讓習慣了王家原本那副仁義道德之相的眾人驚訝又佩服。
一個強大的修行者是家族的底蘊和后盾不假,繡衣使衙門威名赫赫常人不敢得罪不假,但這一切在一位太祖遺孤、儲君人選、當朝一等親王的面前卻完全不夠看!
舍棄一個庶子,換來家族的存活和攀上楚王這架更有前景的戰車,這樣的決定對大多數人家而言都可以輕松做出。
而在王家已經成功將最大的危機轉化為了自己助力的情況下,在繼續觀望還是趕緊和王家合作這兩條路之間,這些權貴之家也都很快做出了決斷。
天益州五岳特使馮剛海也很開心,有王家的帶動,西岳封神臺的后勤物資籌備得很是順利,在不惜民夫性命的催動下,工程進度很快。
于是,他也不吝在公開場合表露出對王家的贊賞和支持。
王家一時間門庭若市,聲勢雄壯。
今日也依舊如最近這些日子一般熱鬧,王家的會客廳中,那些仿若回到了年輕時候的族老們臉上帶著吃了藥一般的紅潤,開心地跟客人們聊著說著,張口閉口都是大事,過手都是豪財。
但王家家主王悅之的書房中,卻有著迥異的平靜。
王悅之平靜道:“錢物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你要知道,王家底子雖厚,但也萬萬支撐不起一個封神臺。”
坐在他對面的王家大少王無悔搖頭一笑,“我的父親大人,咱們現在面前的人是誰?是楚王殿下!人家是何許人也,太祖遺孤,一朝親王,背后還站著智計無雙的國師,隨便漏一點給我們王家,就足夠讓我們王家成為天益城最大的家族了!但前提是我們要讓楚王看到我們王家的誠意啊!”
他伸手指著外面,“你看外面那些,劉家、董家、張家,以前都不帶正眼瞧我們的,現在呢?不還是顛顛兒的跑來俯首帖耳嗎?這都是楚王帶給我們的榮耀啊!”
王悅之看了一眼神色亢奮的他,淡淡道:“我不奢望王家成為什么天益城第一家族,我只希望王家活著。”
“你要說活著?”王無悔嗤笑一聲,“若是楚王不愿意給我們王家這個機會,父親還能坐在這兒心平氣和地跟我計較這點錢財嗎?人家愿意搭理我們,給我們王家一條生路就已經是恩賜了,我們還這么做是不是有些過于沒良心了?”
他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說出了最后那幾個字。
王悅之沉默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是為父想岔了。”
“父親大人,你就好好歇著,沒事在正堂跟那些人跑來巴結咱們的人擺擺威風,無憂無慮地多好。”王無悔笑著道:“行了,我還約了盛老有事,先走了。”
說完他便站起,朝著王悅之微微躬了躬身子,轉身走了出去。
原本就不吵鬧的書房瞬間變成了絕對的安靜,王悅之靜靜坐在椅子上,陽光被窗棱分割,在空氣中拉出的塵柱都顯得支離破碎。
他輕輕一嘆,“若是王家成了一個空殼,那會兒對楚王還有用嗎?一個以色娛人的女子為了討得男子的歡心,把自己折騰成了黃臉婆,到那時男子還會待她如初?”
一個聲音輕聲道:“家主不必太過悲觀。”
伴隨著聲音,一個相貌平實的中年男子不知從房間何處走出,正是那位曾經在王老爺子葬禮上出手過,也曾親手為王悅之搶下陳三更許諾那枚銅錢的劍修供奉。
“就算王家鼎盛,那些錢財楚王也不會看在眼里,所以王家有錢沒錢,對他根本無所謂,他要的是個態度。若是他滿意了,隨手讓王家恢復元氣是輕而易舉之事。”供奉頓了頓,“大公子言語雖然失當了些,但意思還是對的。”
真的對嗎?
王悅之默不作聲,輕輕嘆了口氣。
他站起身,走到桌子對面,將那把挪了位置的椅子放回原處。
曾經跟王無爭談事情的時候就不需要做這些。
因為王無爭在他面前,從來都是站著的。
望江樓,天益城中一處最頂級的酒樓。
臨街的那棟比尋常酒樓豪奢許多的樓,不過只是望江樓的迎賓場所而已,客人落座之處都在樓后的那片廣袤花園里。
四季常青的綠樹和灌木錯落有致,間隔點綴著各種開在不同季節的花,叢叢翠竹安靜地在一間間雅致屋舍外垂首,像是在瞧著屋舍的四壁,感嘆它們最終的命運,那里掛著四面精巧的竹簾。
有了竹簾的過濾,本就溫和的風就變得更加輕柔,拂在客人的肩頭、耳畔,像是情人的輕撫,又像是囈語呢喃。
其中一個雅間之中,王無悔正和一個老者對坐。
他稍稍站起身子,主動幫盛老滿上一杯。
坐在他對面的盛索泊目光微凝。
王無悔如今聲勢正旺,年輕氣盛的他并不甘居人下,從最開始見面都是主動上盛府拜訪,到后來慢慢就挪到了這兒,而聽那個口氣,似乎未來還想要盛索泊去王府見他。
但今日,卻這么主動地獻起了殷勤,想來是定有所求。
老狐貍一念及此,心中暗笑,面上裝作不動。
王無悔笑著道:“盛老,咱們這個封神臺快修好了吧?”
盛索泊輕笑一聲,“賢侄乃是物料居中調度之人,這等事情何須問我這個老頭子啊!”
王無悔陪著笑容,“盛老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都過,肯定比我這等毛頭小子看得要通透啊!”
那是,老夫睡過的女人比你見過的都多,你小子想在我面前拿捏姿態可是找錯人了 盛索泊心中冷哼,面上依舊皮笑肉不笑地道:“這封神臺之進展,自有殿下和馮特使調度,我們就不必操心這些了,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自然會有回報的。”
王無悔身子前傾,一臉為難地小聲道:“可是,就不知這回報得到什么時候啊!”
原來他也不是真蠢,對王悅之的擔憂多少還是聽進去了幾分。
扛不住了么盛索泊在心頭暗笑,一臉為難地道:“賢侄這是迫不及待想要殿下給你回報了嗎?”
“沒沒沒!”王無悔被戳中心思,連忙擺手道:“盛老,這話可不能亂說。”
他面上也顯露出難色,嘆了口氣,“好叫盛老知曉,如今我王家帶著大家一起支持楚王和朝廷,我們自家倒是好說,為了朝廷大事,愿慷慨解囊,但是架不住其余那些人,天天算計著那點得失,總是在耳邊念叨,所以我就尋思著盛老不是跟楚王更親近,想向您老求個準話,回去安定一下人心嘛!”
盛索泊呵呵一笑,“賢侄啊,你剛說了,老夫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而且你我現今同在殿下手下做事,榮辱與共,這等事情你就不必在我跟前瞞了。”
王無悔被這么輕易一詐就詐了出來,尷尬地一撓頭,“盛老教訓得是,的確我王家也有些撐不住了,主要也不知道何時是個頭,這心里就有點沒底啊!”
盛索泊點了點頭,“這就對了嘛,你不跟我說實話,我怎么能幫你答疑解惑呢?”
王無悔眼前一亮,“盛老有良策?”
盛索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將空杯放在桌上,低頭不語。
王無悔暗罵一聲,陪著笑起來給他倒上,“請盛老指教。”
盛索泊伸出蒼老得都快直不起來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你為殿下出了錢,幫了忙,這不假,但是,你卻忘了另一件事啊!”
王無悔愣了愣,“另一件事?”
“殿下不只是要你王家的錢物,還要你王家的一個人啊!”盛索泊輕笑道:“甚至可以說你王家那點錢物都是順帶的。”
“你是說?王無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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