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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弒君又如何?

  靜默,嚴肅,是繡衣使衙門一直以來的特征。

  這樣的氛圍,能夠讓自己人心平氣和地認真起來,也能夠讓外人不自覺就心驚肉跳地惶恐著。

  所以,當外界有了一陣并不算太大的動靜,刑房之中,二星繡衣使錢力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微笑著從旁邊的桌上抓起酒壺,暢快地飲了一大口。

  身為楊得治的下屬,原本他和周保真兩個都已經在繡衣使衙門中快過不下去了。

  他為此做過許多的努力,卑微地討好,但因為曾經在天益城做下的事情,因為吳春雷如今受到的重用,徒勞無功。

  他已經受夠了那些無處不在的暗中壓迫,以至于去青樓解乏時都不愿讓姑娘在上面。

  可沒想到就在他心灰意冷,準備徹底背叛楊得治求一條活路的時候,風云突變。

  原以為會永遠不倒的令使大人死了!

  原以為要徹底失勢的楊得治成了新的繡衣令!

  一朝翻身,他要將曾經受過的壓迫都加倍送回去。

  從昨日到今天,他在這座衙門里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

  那些原本瞧不起他的人,都得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伺候著他的張狂。

  更關鍵的是,像薛律這些原本連正臉都不會給他一個的大人物,如今只能無助地掛在行刑架子,承受著他肆無忌憚的蹂躪。

  錢力拎著酒壺走到了薛律的面前,灌了一大口,然后噗地一下噴在了薛律的身上。

  酒水落在血淋淋的傷口上,淌出鉆心的疼痛。

  但比起先前的痛苦來,已經不足以讓薛律產生痛苦的嘶吼和嚎叫了。

  不過錢力也無所謂,他這么做只是想讓薛律清醒過來而已。

  他笑著道:“薛大人,你聽,還真的有人來救你了呢!”

  “可惜啊,這動靜消失得這么快,看來來救你的人不中用啊!”

  “你聽,有腳步聲來了,猜猜是誰?”

  “不會是你那個廢物手下吳春雷吧?”

  錢力笑著敲了敲手邊琳瑯滿目的刑具,“要是那個死胖子的話,這些家伙事可就又能派上用場了啊!特娘的,當初我和老周去請他吃飯,還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要是落在老子手里!嘿嘿!”

  渾身是傷的薛律艱難地抬起了頭,看向房門處,黯淡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擔憂。

  吳春雷,你可千萬不要干傻事啊!

  你沒那個本事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房間中的兩人都將目光投向了房門處。

  一個二星繡衣使緩緩出現在門口,錢力淡淡道:“老楊,是吳春雷那個傻子被抓了嗎?”

  那名二星繡衣使沒有回答他,而是默默后退一步,讓開了路。

  錢力微微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吳春雷微胖的身形就占據了半邊門臉。

  “哈哈!還真是你個不自量力的蠢貨啊!”錢力大笑一聲。

  行刑架上,薛律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不對!

  他身上沒傷,也沒有任何的束縛。

  薛律艱難地重新睜開了眼,帶著光芒的眼睛剛好便瞧見了一個青衫身影自吳春雷的身后走出,走入刑房之中。

  他咧了咧嘴,放松地暈了過去。

  錢力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便被陳三更隨手定在原地。

  吳春雷快步跟上,瞧見薛律的慘狀,便是怒從心頭起,抓著錢力就是幾記老拳,砸得他滿臉是血。

  陳三更平靜道:“吳大人,一會兒再打,先把薛大人救下來。”

  吳春雷連忙反應過來,上去將薛律解下來。

  看著他滿身的傷,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皮膚的身子,吳春雷的牙關便是咬了又咬。

  陳三更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幾乎半廢的男人,哪里還有半點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三星繡衣使的樣子。

  一聲痛苦的驚呼響起,吳春雷扭頭看著陳三更,“陳兄弟,薛大人的關鍵竅穴被人打碎了,修為......”

  陳三更的拳頭悄然一緊,寒聲道:“楊得治真的死得太便宜了!”

  他看著吳春雷,“吳大人,你是專業的,先給薛大人上藥,然后照著薛大人身上的傷,給這位也全部安排上。有一處補一處,一處都不要漏。”

  吳春雷猛地點頭,怒火重重的目光看向錢力。

  陳三更背過了身,聽見身后刑房中,一聲比一聲高昂的慘叫,默默從方寸物中取出酒壺來大口喝著。

  他此刻的內心,充斥著痛苦,也充滿了暴戾。

  如果劉瑾的死,是突如其來的悲痛;

  那么一個和他一樣來自那個魂牽夢繞之處的劉瑾的死,則是驚訝和遺憾交織、悵惘和孤獨同在的無邊悔恨;

  而這樣一個劉瑾,是為了幫他而死,陳三更的心里,又填滿了自責。

  這些負面的情緒交織起來,讓他不想再去思考什么陰謀詭計,也不想再去考量什么后果影響。

  他只想揮刀,將那些所有敢在這時候攔在他面前的事和人一刀斬碎。

  天地雖大,他有一刀,便可殺敵、破陣、摧城、翻天。

  不知過了多久,吳春雷背著身上纏滿了紗布的薛律緩緩走出。

  陳三更沒有問錢力的下場,因為不需要問。

  他只是看著吳春雷,“這繡衣使肯定是做不得了,接下來跟我走?”

  吳春雷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陳三更平靜邁步,“皇宮,殺皇帝。”

  “陳公子!”

  在陳三更的身后,一直站在門邊的那位繡衣使忽然開口。

  陳三更停步。

  那名繡衣使朝他深深一拜,“祝您成......保重。”

  對劉瑾的愛戴和痛惜讓他開了口,但一個繡衣使的職責終于攔住了他說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話。

  陳三更扭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冷漠之中終于多了一縷暖意。

  在許多繡衣使的無聲目送中,陳三更一手托著劉瑾的頭顱,持刀在前,吳春雷背著薛律跟在其后,走出了繡衣使衙門的大門。

  門外,再度圍滿了層層的甲士。

  但已經不是先前的城防營,而是甲胄威嚴,軍容齊整的禁軍。

  雙方離得很近,陳三更甚至都能看到站在最前面那些軍士如臨大敵的神情,看到他們沉重的喘息聲帶出的白霧。

  對方的將領也沒有喊話,默默擋住去路的姿態就已經將該說的話盡數說到。

  陳三更也沒有想要多說什么的意思,只是漠然地看著眼前的軍士,“你們若攔,我便出刀。”

  很平靜的話,但在場的所有人都知曉他出刀之后的分量。

  禁軍的頭領也知曉,于是他沉聲一喝,“進!”

  禁軍軍士們毫不猶豫,齊齊前踏一步,“進!”

  陳三更站在門檻外的臺階之上,手中是劉瑾的頭顱,身后是吳春雷、薛律,以及不由自主走出房間來默默看著的繡衣使們。

  在他的身前,是壓上來的鐵甲和刀槍。

  陳三更微微低頭,看著劉瑾安詳的臉,“兄弟,我們一起去報仇。”

  話音落,長刀出。

  刀光自陳三更手中劈出,整個隊伍之中有三列軍士隨著刀光憑空消失。

  軀體、甲胄、刀槍盡數如朝露蒸發于陽光。

  “合!”

  隨著禁軍統領的又一聲令下,士卒們沉默地合攏,補上了剛剛被殺出來的空缺。

  旁觀這一切的繡衣使們,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鐵血雄軍,悍不畏死!

  陳三更卻絲毫不為所動。

  在這一刻,他就只是從那個地方過來的旅人,為自己唯一同伴的死而悲傷的旅人。

  他似乎又回到了最開始面對這個世界的那種疏離感,這里的一個個人,不過是一個個的NPC。

  他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他只是在玩一場殺戮的游戲。

  于是,他又舉起了刀,揮了出去。

  人被清空,然后又再次補上。

  不遠處的宮城之中,蒼老的李相滿面憂色地看著面前的皇帝。

  “朕曾經看過他的情報,他不是一個濫殺的人。”

  淳化帝端起茶盞,平靜道:“朕為他準備了三千條人命,來賭他會收手。”

  如他所料,繡衣使衙門外的寬闊空地,似乎的確已經變成了一場以人命為砝碼的心理博弈。

  可惜,今日的陳三更,沒有心理。

  就在他第三次舉起刀的時候,一個聲音高高響起,“陳兄,陳兄!”

  陳三更收回動作,看著禁軍隊伍之中緩緩讓開一條道路,一馬一人緩緩出現,赫然正是楚王死后,如今板上釘釘的皇儲,秦王趙元恒。

  秦王翻身下馬,朝著陳三更行了一禮,“陳兄,逝者已矣,還望節哀。”

  陳三更看著他,沒有說話,等著他說話。

  秦王開口道:“繡衣令之死,令人痛惜,但在朝為官,總有規矩。我愿向父皇請命,收斂繡衣令尸首,加以國葬,追封公爵,死后備極哀榮,亦算功德圓滿。不知陳兄意下如何?”

  陳三更依舊沒有開口。

  秦王嘆了口氣,“陳兄,我一向是極佩服你的,從你身上也學到了許多。但以眼前之局面,恐怕不將這些禁軍殺光,他們是不會退的,但這樣的舉動,真的又與陳兄的本心相合嗎?至少我認識那個陳兄,不是這樣的人。”

  “那你先前為何不來?”陳三更終于開口了。

  秦王一愣,“啊?”

  陳三更冷笑一聲,“那你先前為何不來?你別告訴我你是剛剛趕到此處,這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了!”

  “你如果這么在乎這些軍士的性命,你為何不第一時間站出來勸我?你如果真的這么了解我的內心,不想讓我違背本心,為何不第一時間勸我?”

  他看著囁嚅的秦王,冷笑道:“答不上來了吧?我幫你答吧!因為那些人的命在你眼中就是對我施壓的籌碼,現在你覺得時機合適了,可以來勸我了,所以你站出來了。你在乎的是這件事能不能成功,而不是你口口聲聲說著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面露嘲諷,“這事兒你要辦成了的話,得多厲害啊,那不得被朝野歌頌,萬民稱贊,隨便編一編都是流芳百世的好故事,秦王匹馬勸反賊?還是秦王一言定江山?我表現得越強,你的名聲就越大,因為你就是踩著我去成全自己名聲的。”

  “呵呵!”陳三更看著面色已經十分不自然的趙元恒,“你打得一手好算盤,也的確有魄力有能力,居然真的敢出來面不紅心不跳地跟我說這些話,我還是佩服你的,你比起那個一無是處的楚王的確要好多了。不過有一件事,你可能沒想到,那就是如果失敗了......”

  陳三更猛地舉起刀,冷冷揮下,“可能真的會死啊!”

  一旁一個老者猛地沖出將秦王朝邊上一推,自己代替他承受了陳三更的一刀。

  本來也沒有打算真的殺了秦王的陳三更稍稍頓了頓動作,順道成全了忠心護主的那個老人。

  一刀把他劈了。

  看著立刻被禁軍護住,倉惶而去的秦王,陳三更看著眼前的軍士,輕輕嘆了口氣,回身伸手抓住吳春雷的肩膀,輕聲道:“將薛大人背穩了。”

  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繡衣使衙門前。

  眼前驟然失去了敵人的蹤跡,禁軍將士們面面相覷,茫然無措。

  禁軍統領忽然神色一變,大吼道:“宮城!去宮城!”

  甲胄猛烈地搖晃出刺耳的聲音,隊伍迅速調整著方向,朝著宮城方向,邁出沉重而整齊的步伐。

  陳三更就站在宮城前,看著朱紅高聳的宮門,看著高高厚厚的宮墻,朗聲一喝,“淳化!滾出來受死!”

  一個自小就被當做接班人培養的新時代靈魂,殺個皇帝什么的,陳三更并沒有什么心理上的負擔;

  而在逐步清晰了自己的實力定位之后,他也沒有什么實力上的欠缺。

  淳化,今日,他殺定了!

  一個白衣老者突兀地出現在他與宮墻之間,笑著道:“小友,能否聊上幾句?”

  陳三更舉起刀,刀尖直指老者,冷冷道:“不能。如果要攔我,出手吧!”

  老者依舊笑著搖了搖頭,“我要能打得過,我早出手了。”

  陳三更絲毫不留情面,“那你可以滾了。”

  “但我還想勸勸你!”白衣老者拱了拱手,“小友給個機會?”

  陳三更不容置疑地道:“你勸不住!”

  白衣老者嘆了口氣,“這宮墻城樓之上,還有不下數千軍士,你想要的過去,他們就得陪你拼命。”

  陳三更不為所動,“那是他們自找的。”

  白衣老者輕聲道:“他們每一個人的背后,或許都有一個順風鏢局。”

  陳三更的刀,依舊舉著,很穩,一絲不動。

  但他的神色,已經沒有先前那般的決絕了。

  “你一身驚天修為,本可以一直恣意霸道,殺伐果斷,縱橫當世,但是你沒有,甚至因此甘愿受一些委屈,多幾分麻煩,只因你心里敬畏著生命,你不愿意無端剝奪任何人的生命。”白衣老者直視著陳三更的眼睛,“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這是你和這個世界的絕大多數所謂強者都不一樣的地方。”

  陳三更并未否認老者的話,只是面無表情地道:“但這不能成為別人算計我的理由,也不能成為任何人有恃無恐的資本。當情況到了那個份上,我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任何擋在我面前的人,包括你!”

  “是這個道理。但前提是對方錯了,淳化真的錯了嗎?”白衣老者注視著陳三更,“小友,以你之見識,淳化真的錯了嗎?”

  陳三更從鼻孔中噴出兩道粗氣,“他錯與不錯,與我何干!他殺了我的朋友,一個可以成為我至交好友的朋友,我就要讓他償命。這就是我的道理!他若是不服,打贏了我便是!”

  白衣老者輕嘆一聲,“劉瑾身在朝中為官,生殺予奪皆受命于皇帝,淳化可以賜他榮華富貴,也可以讓他橫死當場,這是劉瑾自己的選擇,也是這個游戲的規則。你殺淳化,這道理說不通。”

  “我無需說通道理,想殺他,又能殺他,這便是最大的道理。”

  “但殺了他,依然會有第二個淳化出來,屆時他又殺了旁人怎么辦?比如你那位小兄弟,曹裕,比如國子監大祭酒朱曦,比如蘇密?”

  陳三更頓了頓,冷冷道:“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白衣老者微微一笑,“但你知道,你不可能永遠守著他們身邊,這樣的事情完全有可能發生。”

  他看著陳三更有些動搖的神色,“我有一個辦法,可以一勞永逸。”

  陳三更目光霍然一凝,死死盯著白衣老者,過了好一陣,終于眉頭一皺,“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夫司天監監正,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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