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師言走了。
留下了那個印信。
陳三更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人雖不一定真是自己這頭的,但糧草軍需是無辜的。
否則也不會有就糧于敵的說法了。
但最終讓他同意收下印信的,是顧師言拿出的一張紙。
那張紙上寫著兩個字,。
很奇怪的字體,但陳三更曾經見過,蘇密和范自然、洛青衣也都見過。
陳三更拿著印信,反復琢磨著,仿佛手中的不是一塊死物,而是荀郁那捉摸不透的心。
見慣了風云起落的姜靈虛也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原以為荀郁所說不會害陳三更只是一個寬泛的承諾,卻沒想到是實打實的行動。
如果說關于造反這件事,先前的討論還只是口花花的話,如今卻已是坦誠相見,硬著頭皮也得上了。
眾人都不做聲,默默地看著陳三更,等待著他開口決定。
陳三更緩緩抬起頭,微笑已經重新出現,“這么看著我干啥,咱們這眼看正愁著,就有人給送來了,不正好嘛!”
洛青衣的眼中是濃濃的憂色,“真的沒事?”
陳三更笑著擺了擺手,“打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來而已,怎么會有事呢。放心吧,我心里有數。”
說完他笑看著小五兒曹裕,“小五兒,你現在可是我們的主公了,你說說我們接下來怎么辦最好?”
一聽這個稱呼,曹裕立馬嚇得不輕,連忙就要起身推辭。
陳三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將他壓了回去,“叫你主公又不是叫你公主,別這么激動。說說?”
眾人哈哈一笑,不過看他們那純潔的笑容,顯然這個時代的公主還是真的公主。
性子里的冷靜和果決讓曹裕慢慢也鎮靜了下來,思考了一會兒,緩緩道:“如果這位顧先生說的是真的,呂姐姐和花大哥、三哥、四哥他們在東閔州已經有了積累,糧草軍械這些又在東閔州的話,我們從東閔州開始的確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我建議轉道東閔州。”
陳三更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這不就說得挺不錯的嘛!”
蘇密食指輕輕敲著桌面,開口道:“天下九州,中神州一家獨大,占據中原,北原州在北,東閔州在東,青疆州地勢極廣,橫跨正西和西北,靈湘州和南慶州同居南面,天益州和云陽州共分西南,虎熊州雄踞東北,連接北原州和東閔州。”
他看著陳三更,“如若從東閔州起事,則可先掃清東閔州和靈湘州,此時若姜宗主能夠在北原州聚起一支隊伍,雙方就能遙相呼應,呈夾擊之勢攻下虎熊州,將勢力連成一片,屆時四州之地在手,揮師西進,兵鋒直指天京城,則大事可成。”
姜靈虛連忙拍著胸脯保證,“這一點大可放心,我靈劍宗既然承諾了支持陳公子便必然不會裝模作樣,北原州雖然地廣人稀,但是民風剽悍,我們暗中操作,努力籌備,定能弄出一支精兵來!”
“既然如此,那就先這么定了!”
陳三更雖然也算得上謀算不俗,心機深沉,但他一向信奉在開始的時候不要做太多無用的推演,先做起來,然后做著做著根據情況及時調整是最好的辦法。
什么謀定而后動,不過是一句無用的廢話。
謀定不就是為了那后動嗎?
眾人沉聲點頭,一種激動的心情都難以避免地自心中生出。
再是說得輕巧,畢竟是造反啊!
是向一個強大的帝國宣戰,滿懷著對未來的渴望去拋頭顱灑熱血啊!
激動一陣,姜靈虛和蘇密識趣地離去,順便帶走了還懵懂地杵在原地的小五兒曹裕。
小院里,轉眼就只剩下了陳三更和五個美得各不相同的女人。
可惜這會兒離天黑還早陳三更在心頭暗嘆一聲,從方寸物中取出了五個盒子,微笑道:“出去一趟,也沒買什么禮物。在解鞍鎮上待了一整夜,拉著王無爭學了一手雕刻之術,在天京城中買了幾塊暖玉,試著雕了幾個人像,你們看看像不像。”
說著他就拿起一個盒子遞給了洛青衣,“手藝稍稍差了點,圣女殿下請笑納。”
洛青衣抬起頭,對上了他深情的目光,耳畔聽得他輕聲的言語,“辛苦了。”
歷經風塵是辛苦,長途跋涉亦是辛苦,但聰明的青眉圣女卻瞬間聽懂了那份辛苦的真正含義。
她看著桌面上其余四個盒子,微笑接過的同時,不動聲色的在陳三更的腳面狠狠踩了一腳。
陳三更嘴角扯了扯,裝作無事,又拿起一個盒子遞給了云香,“別擔心,日子還是那些日子,明天依舊觸手可及。”
前二十年過得都心驚膽戰的姑娘眼中立刻有水汽升騰,抿著嘴重重點頭,看得陳三更心頭一嘆。
接著他又將兩個盒子遞給了一臉驚喜的鹿潤秋和白靈溪,稍稍有些尷尬地道:“手藝不好,湊合一下?”
二女沒有任何的猶豫,直接伸手接了過來。
這個舉動,在某種程度上,便是陳三更與她二人正式捅破那一層窗戶紙的事。
這一件物事,也可以算作陳三更與她二人的定情之物。
雖然早有準備,但直到此刻,一直忐忑著自己未來的狐鹿二婢,才算是終于放下了心來。
畢竟是。
五個盒子送出去四個,陳三更掂著最后一個盒子,扭頭看著依然在樹枝上坐著的范自然,調侃道:“怎么,要我送上來?”
“哼!不稀罕!”范自然傲嬌地一仰脖子,然后忽然意識到什么,連忙對洛青衣她們幾個道:“姐妹們,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
她囁嚅半天,只好在洛青衣等人調侃的眼神中跳下枝頭,從陳三更手里一把搶過盒子,然后恨恨地在他手臂上擰了一把,和洛青衣等人坐到一塊。
盒子被緩緩打開,通體白凈的玉,細膩有光,溫潤動人,但開盒子的姑娘們沒有一個人人顧得上欣賞玉的材質,她們只是呆呆地看著手中栩栩如生的玉雕。
一塊玉雕的人像,并無背景圖畫,但她們都在瞬間就認出了雕像背后的時光。
洛青衣靜立在青眉山巔,一身大青衣,裙擺飛舞;
神色慵懶魅惑的云香在漫云樓的樓梯上,風情動人;
鹿潤秋站在青眉山的山門處,與陳三更初見,驚艷眾人;
白靈溪歡快地坐在萬福縣外的密林中,姿容絕美,巨大的狐尾在身后的風中飄搖;
范自然背著長劍,正從面上撕下平凡的遮掩,絕世姿容一顯,山水盡皆失色。
以她們五人的眼光當然看得出來,這雕刻的筆法的確還顯得稚嫩,線條也有些生澀,但雕刻最核心的東西被陳三更把握住了。
他讓她們五個人都有了韻味。
有了韻味,就有了生氣,就有了靈動,玉雕便不再是死物,而是賦予了她們生命的鮮活。
要做到這一點,沒有平日里仔細的觀察,和心頭深刻的印象是不可能的。
所以,這雕像,也像是陳三更在委婉地用行動證明著他心中的深情。
霧氣氤氳,眼縫兒漸漸潤起了水光,而后凝成了水珠,從縫兒中悄然滲了出來,兩側原本烏黑濃密的毛發被水光一染,變得清亮動人。
“怎么還哭起來了啊!我送的禮物就這么差嗎?氣成這樣?”陳三更在一旁開口道。
“沒有沒有。”
眾女連連否認,就連范自然都破天荒沒有懟他一句。
陳三更當然知道不是被自己氣的,她們只會為自己敢動而哭。
他有這個自信。
他收斂神色,看著眾女,嚴肅道:“雖然造反這事兒嘴唇一翻就出來了,聽起來特簡單。但實際上,和一個并非腐朽到了極致的強大王朝作斗爭,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如今,我雖然殺了楚王,殺了淳化帝,但朝廷依舊暫時存著一些僥幸,希望能夠在暗中穩住甚至招安我。但我如果真的公開舉起了反旗,想要推翻大端趙氏對這天下九州的統治,那就將是不死不休。雙方都不會有任何的憐憫和仁慈,都會用盡一切手段將對方置于死地。”
他深吸一口氣,“接下來,很快,那些壓力就將真正鋪天蓋地地襲來,所有膽敢與我交好人與勢力,都將受到朝廷和擁戴朝廷之人最兇狠的打擊。”
陳三更神色嚴肅,“所以,我想說的是,我希望你們慎重考慮,畢竟我們都還沒有過明媒正娶,沒必要跟著我冒這個險。或者是先暫且與我割裂,這個玉雕聊解相思,若是未來成功,我們自可幸福美滿,但若是身死道消也不會連累你”
“好你個陳三更!原來是個負心的漢子!吃干抹凈就想跑!沒門!”
范自然一拍桌子,怒目相向。
可惜那副容顏太過美麗,怒氣勃發的樣子也無法表現一分猙獰,反倒有種別樣的動人。
“就是!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就不要我們這些糟糠之妻了!”
洛青衣也跟著站起,不過她的憤怒多少帶著幾分調侃起哄的意思。
陳三更連忙擺手,“什么啊!我沒有那個意思啊!”
“你有!”
云香不敢像洛青衣和范自然那么“放肆”,只好弱弱地抗爭著。
“嗯!”
這邊還有兩個更沒有底氣的女人也重重點頭,架秧子。
陳三更嘆了口氣,“好了,你們也別生氣了,你們該知道,我說的其實是對的。”
洛青衣搖了搖頭,“不,三更,你錯了。”
她起身走到陳三更面前,牽起他的手,“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好,范姐姐也知道,云香姐姐也知道,潤秋和靈溪也都知道,但我們為什么反對呢?因為沒有共同經歷過風雨的感情是不牢靠的。如果我們在你困難的時候離開了你,又有什么臉面在你順遂的時候回到你身邊呢?”
范自然冷哼一聲,“不就是造個反嗎?你敢去我有什么不敢?”
洛青衣輕聲道:“你們男人吶,都喜歡把什么事情都扛在自己肩膀上,但卻不知道我們要的不是在你的樹蔭下乘涼,而是要與你一起沐甚雨、櫛疾風、凌寒霜、傲飛雪,然后才能自在地與你共享那麗日清風,紅花百草。”
其余諸女雖然沒說話,但面容上分明寫著,青衣妹妹/小姐說得對!說得真對!
陳三更在心中暗嘆一聲,面上露出感動的笑容,“是我想錯了,我向你們道歉,我們不分開!”
洛青衣和云香等人都松了口氣,笑容重回臉上。
“道歉就完了?”
別人好糊弄,堂堂靈劍宗女子劍仙可不是什么輕易就能忍得下那口氣的人,聞言冷冷開口,擺明了就是要趁機收拾一下陳三更。
陳三更看了她一眼,頗以為然,“小范姑娘所言甚是,做錯了事,的確不能就這么輕飄飄地算了。”
他微笑道:“不如這樣,我甘愿受罰,請小范姑娘懲治。”
范自然愣了愣,她當然不是真的要得理不饒人,只是想作弄一下陳三更而已,只好哼哼道:“罰什么?我考慮考慮。”
陳三更一本正經,“榨干我,不必憐惜。”
“三少,悠著點,別被榨干了啊!”
東閔州的一處山坡旁,篝火團團,炊煙陣陣,關太初湊到花笑晨身旁,看著他厚重的黑眼圈,調侃道。
“去去去!小爺我威猛得很,怎么可能!”花笑晨揮著手。
八風和尚嘿嘿一笑,“三哥,你還記不記得大哥說過,一個男人,可以自嘲自己長得丑,可以承認自己沒錢,但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不行?”
關太初捋了捋下巴剛蓄上一點的長須,“對!不錯,貧道印象深刻。”
“你們兩個葷道士花和尚可特娘的夠了!”花笑晨無語地指著自己的雙眼,“我這是昨夜陪白先生熬了一夜熬的!”
“嘖嘖,三少愛好廣泛,貧僧佩服。”
“不僅跨越種族,而且跨越性別,貧道也是五體投地。”
“啊!!!”花笑晨拔出刀,怪叫著追殺這兩個狗東西。
不遠處的眾人也不阻攔,都在一旁看樂子。
血火廝殺之余,大家總得有些事情來放松那緊繃的神經。
那些在平日里看起來有些過分的舉動,在軍旅之中卻是稀松平常。
過了一陣,旁邊的山頭一處緩坡草地上,氣喘吁吁的花笑晨跟關太初和八風和尚一起仰躺著,看著天幕上似乎唾手可得的漫天繁星,他皺眉道:“白先生說這些日子他一直心緒不寧,而且是從未有過強烈,他卜了許多卦,雖然卦象有些細微變化,但無一例外都是大兇之兆。”
經過了這么多時日,三人都對白長根預測吉兇的本事不再懷疑,聞言神色登時一凜。
關太初沉聲道:“他有沒有說具體是什么?”
花笑晨搖了搖頭,“他怕動搖軍心,都不敢說給旁人。直到昨夜感覺越來越強烈,才忍不住告訴了我和鳳仙,以及石長老,然后鳳仙托我告訴你們兩個。他睡不著,說完了事就拉著我聊了一晚上。”
八風和尚眉頭一皺,“這還能有什么事呢?咱們這支隊伍,打掃這些賊寇壓根就沒危險,至于修行者勢力,有問天境中品的石長老在,再加上我們幾個,尋常小門派壓根不敢來招惹吧!”
“你說得不錯,但是這就意味著另一個可能。”關太初支起身子看著二人,“一旦有問題,那就是滅頂之災。”
三人的神色猛地一變。
“關將軍、張將軍!三少!大帥有請!”
一個傳令兵匆匆跑來,朝著三人大喊道。
中軍帳中,呂鳳仙一身戎裝,英姿勃發,白長根和石季尚分坐兩面,皆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高人模樣。
但此刻的三人皆是面沉如水。
看著花笑晨三人走進,呂鳳仙點了點頭,白長根走上前去,遞過去一張字條,“青眉山剛才傳來的急報。”
三人接過來一看,登時傻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