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屋里,沒有點亮一盞燭火。
四周遠處的光便好奇地從窗棱的縫隙擠進來,想要看清楚屋內的情景。
但它們距離太遠,能量太弱,只能模糊地映出一個大概。
黑暗中,一絲聲音也沒有,仿若被封土蓋上的墳墓,也像是被釘上了釘子的棺槨。
吱呀!
房門被人推開。
盡管推門之人已經盡可能地輕巧小心,但在此刻的房間內,輕微的聲音和涌入的光線,都顯得動靜甚大。
來人斂著雙手,邁著小碎步,快步地走上前,恭敬到甚至有些謙卑地道:“陛下,您已經坐了整整半日一夜了,吃點東西吧。”
屋內臺階上模糊的人影,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回應。
來人繼續勸著,“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后宮娘娘、前朝百官、京城百姓、天下萬民,都在候著您最光輝的時刻呢!您得保重貴體啊!”
他說這句話,是冒著很大風險的。
因為他正是如今宦官之首,朝廷掌印太監胡春,最關鍵的是,他親眼見證了年輕的大端新帝被對方一連串的急報擊垮的全過程。
這番話,分明就是在朝著太平帝血淋淋地傷口上撒鹽。
沒想到,沉默坐著的太平帝并未如預期那般暴怒,也沒有冷冷讓他滾出去,只是依舊沉默。
胡春也沉默了,他知道陛下的心已經死了。
沉默加上沉默更沉默。
沉默的極致,便是死寂,此刻,便是死寂。
看著陛下如今的樣子,想到東閔州的情況,胡春便忍不住在心頭嘆息。
昨天那陣仗,換做是誰都不一定能扛下來的,陛下的表現已經足夠好了。
能在被打擊之后,迅速振作起來,雖然又再一次被更殘暴地打倒,但已經足夠厲害了。
甚至說,當他事后稍稍冷靜下來,靈光一閃地發現這一定是對方的陰謀,刻意將這些急報壓到一起送來,以圖打垮朝廷的信心,于是立馬興奮地勸說著陛下時。
陛下卻只是漠然地嗯了一聲,開口道:“首先,這說明叛軍眼下的確已經占據了東閔州;其次,能夠做到這一點,要么是叛軍已經取得了對東閔州的絕對掌握,要么朝廷有足夠分量的人幫他們,不論哪一點,對我們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看看,在那樣絕望而痛苦的時候,陛下的頭腦都還如此清醒冷靜。
這是怎樣的大智慧,這是怎樣的大聰明。
至于眼下的場面,只不過是陛下太過年輕,還承受不了這么多的沖擊而已。
等他再大一點,多經歷一點,就會好很多了。
身為難得能從先帝到新帝都依舊能坐穩掌印太監的宦官,他和宮里那些心懷鬼胎的太監不一樣,他只會心疼陛下。
太平帝對胡春的心疼一無所知,他只是呆呆地坐著,大腦一片空白。
昨夜開始之時,他還想了許多。
一個月前,陳三更才在天京城弒君,也就是說滿打滿算,叛軍打下東閔州,總共就用了不到一個月。
那么靈湘州呢?虎熊州呢?
甚至會不會直接揮師直入中神州呢?
那些急報的詭異,到底是叛軍在東閔州已經勢力如此驚人,還是朝中也有內應幫忙?
若是大端王朝真的短命而亡,身為亡國之君的他,又會在史書上被如何描述?
他的嬪妃又將遭到怎樣的屈辱?
她們要是被陳三更收了,會不會很高興?
他想過很多,但他現在已經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只是茫然呆滯地坐著。
就像一個被宣判了死刑地犯人,絕望而麻木地等待著行刑之日。
不知過了多久,太平帝終于開口道:“取些吃食來。”
在胡春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中,他從絕望的情緒中伸出頭來,呼吸了一口清醒冷靜的空氣。
他終究是皇帝,即使那注定的結局再悲慘,也要保持帝王的尊嚴。
死,也是有不同的。
胡春大喜而去,很快端來了溫度剛好,軟硬適中,葷素搭配,干稀合理的吃食。
房間中的燈火被重新點亮,四周寬敞宏偉,竟是在朝堂正殿之上!
看著默默進食的陛下,胡春松了口氣,輕聲道:“陛下,若是實在困擾,要不請李相來商議一下?”
太平帝霍然扭頭,須發微亂,形容憔悴的他一手端碗,目光如鷹隼,冷冷盯著胡春。
胡春連忙跪在地上,扇著自己耳光,“奴才該死,奴才多嘴,請陛下饒命!”
“你為什么說的不是國師?”
太平帝的聲音冰寒得可怕,似乎胡春只要給不出滿意的答案,就將立刻身首異處。
胡春身子一顫,這一刻,他終于明白,帝王終究是帝王,打盹的猛虎也不是他一只兔子可以憐惜和欺瞞的。
他的聲音遲疑又斷續,“奴.....奴才只是覺得,李相年紀大些,經歷多些,興許能在這些事情上更能開解陛下一些。”
說完他又補充道:“老奴記得,當初李相也是在大端為官的,或許對這些事情有應對之經驗。奴才萬死!”
“起來吧!”
太平帝冷冷哼了一聲,埋頭繼續進食。
胡春頂著后背和腦門上的冷汗起身,低著頭再不敢言語。
“去請國師一個時辰之后入宮。”
吃著吃著,太平帝開口吩咐道。
胡春低頭應下,恭敬地踩著小碎步倒退而出。
“等等!”
胡春停步,聽見年輕的皇帝又道:“國師出宮之后,請李相過來。”
胡春愕然抬頭,太平帝就像是什么都未曾說過一般,默默吃著。
當荀郁在御書房中見到太平帝,年輕的皇帝已經將自己收拾妥當,除了眼圈還有些青烏,其余已看不出昨日頹喪的影子。
至于黑眼圈這個東西,后宮三千的皇帝大多數都有,并不奇異。
甚至有些多事的臣工看見陛下天天紅光滿面甚至還要多勸幾句,讓陛下為了皇族子嗣著想,多勞累幾分。
所以,當荀郁走來,見到太平帝的時候,也并未對他的狀態多注意,只是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口中高呼著:“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太平帝自然是連忙起身,趕緊扶起,“國師切莫如此,你乃一朝柱石,小失小過,豈可額,國師,你何罪之有啊?”
荀郁朗聲道:“臣驚聞東閔州之變,孫承中乃是由臣舉薦,才可出任東閔州刺史,統領一州政務,如今他犯下大罪,甚至有傷國本,罪該萬死那是自然,但臣也當負薦人失當之罪,還請陛下將臣撤職查辦,交付有司,議定罪過。”
太平帝嘴角抽搐,“國師言重了言重了。這孫承中投降叛軍,朕絕不輕饒,但此事與國師并無關系,國師所言之舉薦不當,那就過了,若因此就要牽連下獄,今后誰還敢為朝廷舉薦人才?”
他擺了擺手,“孫承中這人朕也知道,前朝就已有名聲,太祖定鼎中原前來投奔,二十多年為官,官聲頗佳,后因家事辭官,這等也算人才,國師舉薦并無不當,就不必多言了。”
有罪變無罪,荀郁卻沒有欣喜,而是堅定地搖了搖頭,堅持道:“若是因我一人壞了規矩,今后陛下又如何能夠處置其余人?陛下,請不要憐惜臣!”
太平帝嘴角再度抽了抽,“那就罰俸三年吧。”
他看著還欲再說什么的荀郁一擺手,不由分說地將他按在一旁的椅子上,“東閔州之事,國師可有教我?”
好在荀郁不是陳三更,也不計較錢財,拱手道:“臣在來路上有過細思,良策談不上,有些想法呈給陛下。”
太平帝點了點頭,面露期待。
“臣想問陛下,如果叛軍的首領不是陳三更?陛下當如何?”
“沒有陳三更?”太平帝眉頭一皺,沒有陳三更那可就太簡單了啊!
他都不用思考,張口就來,“最重要的肯定是圍堵,不讓叛軍繼續壯大。迅速屯兵邊境,東閔州以北的虎熊州,以西的中神州,以南的靈湘州,都要調派大軍應對。其次,在攔住對方去路地前提下,步步緊逼,逐步壓縮其活動范圍,小股殲滅,伺機決戰,切勿盲目追勝,反被叛軍攻殺主力,壯大聲勢。”
荀郁微笑道:“陛下此言,可謂老成持重,知兵懂政之言,臣先前那些無謂的擔憂可以盡去也!”
太平帝嘆了口氣,“可是對方是有陳三更啊!”
荀郁搖了搖頭,“一人之力,終有窮時,東閔州之事,不過是對方刻意營造的結果,誰知道他們已經暗中準備了多久。若非早有心思造反,陳三更能說刺殺先帝就刺殺先帝?陛下切莫被表象蒙蔽,他們沒有那么強的實力!而且,當這個事情已經變成逐鹿天下之事時,能征善戰之輩,運籌帷幄之屬,才是最重要的。那些個人勇武,不過一員猛將耳!”
太平帝眼睛微亮,頷首點頭。
荀郁接著道:“那么按照陛下方才的話,中神州邊境,虎熊州邊境,都可以屯重兵應對,但靈湘州呢?”
他若有深意地道:“靈湘州西面是九幽洞的地盤,東面可是白鹿洞啊,他們愿意配合朝廷兵馬,去攔住那位與他們有深厚情誼的陳三更嗎?”
太平帝冷哼一聲,“他們敢!”
荀郁點了點頭,“陛下所言甚是,白鹿洞既然已經選擇了跟朝廷合作,也應該有所忌憚,至少不會站出來幫忙。這一點,陛下可以召見朱曦,問個明白。”
他拱手道:“至于中神州,臣愿意戴罪立功,奔赴前線,定不讓叛軍突入中神州范圍,如果沒能成功,臣提頭來見!”
“國師言重了。朝中諸事繁雜,朕還有許多事情要仰仗國師處理,這統兵之事,何勞國師親自出馬。”
一番君臣問對之后,荀郁出了宮城。
登上馬車之時,荀郁輕聲吩咐道:“去司天監。”
本當向西而去的樸素馬車方向一拐,轉向東面不遠處的司天監。
就在這輛馬車剛剛離去之時,一輛豪奢的馬車恰好駛來,坐在車上的老人掀起側簾,望著國師馬車離去的方向,又抬頭看了一眼那高高的觀星樓,沉默不語。
馬車停穩,車上的老人走入宮城,在國師方才離去不久的御書房中見到了年輕的皇帝。
“微臣拜見陛下。”
“李相請起,來人,賜座。”
一番寒暄,太平帝也問起了李相關于平叛之事。
李相輕輕捋了捋胡須,輕聲道:“敢問陛下,方才國師有何高論啊?”
太平帝看著這個他并不喜歡的老臣,本來想要斥責兩句,但想到畢竟是名義上的文官之首,自己繼位的時間也不長,嗯,甚至都還沒登基,也不好得罪,便按下不快,耐著性子將國師的話簡單復述了一遍。
等他講完,李相錯愕地看著他,“沒了?”
太平帝眉頭一皺,“你還想聽什么?”
李相連忙起身致歉,拱手道:“陛下勿怪,老臣并無他意,只是覺得有些奇怪而已。”
“奇怪?”
“對。”李相點了點頭,“因為國師的話太合理了。”
太平帝愕然無語,看著眼前的老頭,忽然覺得讓這樣昏聵的人站在文官之首的位置上,是不是他的失職?
人精一般的李相又補充道:“老臣所謂的合理,對許多謀士而言,已經是正常的能耐,但是陛下,那是國師啊!”
他面露追憶,“老臣也與之共事了多年,以前議事之時,國師總是語出驚人,有些甚至讓人笑掉大牙,但事實往往都會證明他才是對的。國師智計無雙的美譽也是用這樣一件件鐵打的事實鑄就出來的。”
他看向太平帝,“可是,以今日之言,完全不能體現國師的高見和無雙智謀啊!”
這算個什么狗屁道理,我以前還能一夜三次呢太平帝在心中暗罵一聲,淡淡道:“智計有窮,不能因為他以前的功勞就要求他每件事情都要做到那般吧?就像李相如今,許多年輕時可以輕松做到的事情,想必也做不到了吧?”
看見陛下的態度,李相沒有再多說話。
有的事情,埋下一顆種子,自然會發芽長葉。
他拱手道:“老臣也說了,國師的計謀很合理,所以,老臣并無更好之計策。”
太平帝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只好嘆了口氣,“辛苦愛卿了,愛卿早點回去休息吧。”
“老臣告退!”
李相慢慢退下,御書房重歸寂靜。
太平帝已經慢慢從先前的麻木絕望中走出,打定主意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所以,他命人準備好了天下地形堪輿圖,目光凝望著東閔州所在地那塊地域,以及它周遭的各處。
但目光在圖上,他的腦海中卻始終縈繞著李相方才的話。
他恍然想起,那些計策,大多都是自己所想,而國師似乎只是順著自己的話,添了些不痛不癢的內容。
面對這樣的大事,國師幾乎沒有發言?
國師,該不會真的有什么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