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濃蔭夏日長。
當時光走到難耐的酷暑,這座九州天下卻迎來了難得的快樂安寧。
大明新帝,注定廟號太祖的嘉佑帝曹裕改革吏治,清掃朝堂,一時間群賢齊心,政治清明,海晏河清。
五岳照例敕封,王朝氣運與天地勾連。
郡縣制深入人心,朝廷對各地方州郡的掌控日益加深,賦稅源源不斷地涌入朝堂,朝堂的觸角深深鉆進天下各處,九州成為了真正的九州。
同時,編制出《昭明文選》的白鹿洞高徒劉昭明接替功成身退的白鹿洞副山長朱曦,出任國子監大祭酒,以《昭明文選》為朝廷選拔取士之根基,有才有德之士得以由白鹿洞之路徑源源不斷地輸往朝堂。
由此,讀書人在這座天下獨一無二的崇高地位漸漸樹立起來,并且日益牢不可摧,漸漸取代修行者,成為天底下最令人向往的身份。
達摩山中,佛陀重建輪回,傳言由此之后,一切生靈壽元之盡,皆入輪回之道,以其善惡而分入天神、人間、修羅、地獄、餓鬼、畜生六道之中,再行往生。
天地人三界至此得以補全,皆賴佛陀之大功也!
紫霄宮,道尊攜《太初經》重歸道門,引領天下修行界之風向。
道尊敕令,一切修行者皆當遵從修行者律令,自此重歸山上人,不染山下俗務,如有違背者,修行界共擊之。
這明顯不合時宜且不近人情的指令,同時得到了白鹿洞、達摩山、青眉山、靈劍宗等宗門的鼎力支持,于是蓋棺定論,山上人回到了他們餐風飲露,遺世獨立的山上,將萬丈紅塵,滾滾塵世,都留給了山下。
山上山下,至此再無糾葛。
而那些耐不住寂寞,守不住律令,自以為鉆了空子的修行者,漸漸都聽說或者體會到了一個組織的威名。
他們擁有著完全不亞于繡衣使衙門的信任;
他們擁有著完全不亞于繡衣使衙門的實力;
他們更是擁有著完全不亞于繡衣使衙門的決絕。
他們叫風聞堂。
他們的頭領據說是個雙膝盡毀的殘廢。
他們,用狠辣的手段彰顯了新生的大明王朝對修行者強硬的態度。
山上的,滾回山上。
山下,留給凡俗。
于是,人間安定,四海升平。
吱呀。
老舊的房門被人從里面輕輕來開,穿著單薄衣衫的教書先生邁著平靜的步子走出了院門。
偏僻的小鎮,尚且還在沉睡中,勤勞的私塾先生便已經不得不早些起床了。
他和他的弟子要提前去到私塾,弟子生火熬粥,他整理一日的課業,等待著那些頑劣不堪的孩童嘰嘰喳喳地跑來。
為了這難得的七八個孩子,他可是費了好多口舌,才勸動他們的父母將他們送到私塾來讀書寫字。
雖然這其中,絕大多數的父母并不在乎他說的那些封侯拜相的大道理,只不過想著能有個地方,讓這些精力旺盛得無處發泄的猴崽子待著,讓他們能夠心無旁騖地去掙點養家糊口的錢。
“堂堂大端國師,竟甘愿屈身與區區陋巷,教習七八稚童,實在令人嘆為觀止,難以置信。”
私塾先生正在整理著教具,一個聲音輕聲地搶在稚童的喧囂來臨前響起。
私塾先生扭頭看著教室門口的青衫身影,只微微一愣,便笑了笑,“要不要聽上一課?”
陳三更搖了搖頭,“算了,國師大人給我上過的那些課印象都太深,不敢再聽了。”
“以你的身份,來我這兒,必然是有要事,說吧。生死我都坦然認了。”
荀郁說著坦然的話,臉上的笑容也充分表露著坦然。
陳三更挑了挑眉,“我就不能單純地來看看國師?”
荀郁扭過頭,看向門外。
門外,一個身影匆匆跑來,擋在陳三更和荀郁中間,充滿戒備地看著陳三更。
陳三更微微一笑,頷首致意,“顧兄。”
荀郁微笑道:“陳公子,師言既然過來了,想必廚房的粥也熬好了,不如一起嘗嘗?”
“好啊!正好我還沒吃早飯呢!”
簡陋的桌子旁,曾經的大端國師,如今的人間第一人,相對而坐,默默吃著碗里的白粥。
顧師言左顧右盼,數度欲言又止,只好埋頭干飯。
“顧兄。”陳三更忽然抬起頭來,看著顧師言,輕聲開口。“我覺得你做得不好。”
顧師言手一抖,“陳兄有何指教?”
陳三更平靜道:“至少該來點咸菜吧?”
顧師言:.
吃過了一頓簡陋的早點,陳三更和荀郁繞著簡陋的私塾漫步。
“就打算這樣了?”
“修行者滾回山上,凡俗獨立自主,天下歸于一統,百姓安居樂業。”荀郁笑看著陳三更,“我的愿望已經達成了。”
“其實,這個天下欠你,大明王朝也欠你。”
“無所謂了,我從來也不是為了那些榮華富貴。”
“這個白板?”陳三更的腳步剛好停在授課的窗外,望著一面白墻。
“這個啊!這是劉瑾當初教給我的辦法。”荀郁笑了笑,“能夠反復涂抹修改,的確是教授課業的一大法寶。”
陳三更沉默了一會兒,“以你之才智,這個私塾的學生有福了。”
荀郁嘆了口氣,“不瞞你說,到現在,我還沒想明白一些事情。”
他推開門,走入了教室,看著下方稀稀落落但卻錯落有致的幾張課桌,“我偏安一隅,如果將胸中韜略盡皆傳授于人,是否會再造無數野心之人?”
“我心懷天下,經天緯地之才如若所托非人,這天下是否會再度陷入亂局?”
“就算這些學生,能夠秉持我之初心,他們的人生又當如何發展,成為一個新的私塾老師嗎?”
“教與學,我茍活于這個世間,到底要教什么,該教什么,能教什么?他們又該從我之處學什么?老而不死是為賊,我茍活于這世間,到底又能圖什么?”
“師父!”一直在一旁偷聽的顧師言連忙跑來,“師父切莫如此頹喪。”
荀郁看都不看他,只是定定地看著陳三更,神色鄭重而誠懇,拱手行禮,“請賜教。”
陳三更輕聲道:“此處小鎮何名?”
荀郁開口道:“橫渠鎮。”
“橫渠。”陳三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送國師四句話,希望國師能悟透其中真意。”
大言不慚.顧師言的心頭暗道,他雖也覺得陳三更出類拔萃,但在他一直奉若神明的師父面前,陳三更這般做派卻是顯得十分放肆囂張。
荀郁卻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平靜地一拱手,“陳公子請!”
陳三更走到墻邊的白板前,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炭筆,以一種在荀郁看來極其怪異的握筆姿勢,寫下了四句話。
寫完,他扔下炭筆,看著荀郁,“國師以為如何?”
荀郁呆呆地看著白板上那四句漆黑的字,如遭雷擊。
過得半晌,才轉身看著陳三更,深深一拜,“陳公子才情絕世,荀郁不及良多,今日承蒙指點,如夢方醒,請受我一拜。”
陳三更連忙伸手扶住,看著荀郁微笑道:“若是國師能踐行此言,實乃天地之幸!”
荀郁慨然道:“陳公子放心,荀郁之余生,必將為此四句而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白板上,漆黑的炭筆劃出了橫屏豎直的痕跡,四句簡短的話安靜地展露在白色的墻面上: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鎮口,斜陽草樹,落日黃昏。
陳三更長身而立,拱手笑道:“不用送了,國師和顧兄還是回去忙吧。”
荀郁上前一步,“陳公子,荀某有一請求。”
“請講。”
“將師言帶走吧,他一身文韜武略,跟在我身邊這么多年,已經足夠埋沒,我實在.”
“師父,不要趕我走!我愿意一生一世都伺候在你的身邊。”
顧師言撲通跪下,荀郁直接扶起,拍著他月白色的長衫,一臉心疼。
“傻孩子,你知道我說的是對的。”荀郁沒有用什么長篇大論,平淡的言語卻另有一番感人肺腑的味道,“你的征途,還長,為師不能這么自私。”
他看著顧師言,“天京城,或者說這個天下,才是你展露才華的戰場。你一定會做得不必為師差的。”
聽著馬蹄漸遠,荀郁的臉上露出輕快的微笑。
“荀先生,要下雨了,趕緊收衣服了!”
身后忽然響起了婦人焦急的喊聲,荀郁神色一緊,匆匆跑向自己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