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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一出好戲(8)

  混雜著微光的白霧仿佛透明的光帶,如河流般飄蕩在空氣里,綿延地伸向走廊的盡頭。寧秋靠著墻慢慢地坐了下來,望著地上的骨殖瓶發呆,四下寂靜無聲。

  其實早該想到這些的不是么?從最開始發現骨殖瓶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學院的時候,他就應該想到了。老唐出現在東方劇院里也能佐證路鳴澤說的話,他做好了準備把老唐推出這場紛爭,可老唐還是莫名其妙地進來了。此刻在現實世界里,老唐和裝著他弟弟康斯坦丁的骨殖瓶僅有不到五米的距離,諾頓隨時都有可能被喚醒記憶,從‘老唐’這個人類的軀殼里復蘇。蘇醒之后他就會再次被自己身體里流淌的血控制,那些平凡的幸福就此一去不回,寧秋所做的一切都徒勞無功。

  雖然全都是間接的證據,但小魔鬼根本沒有騙他的理由,就算路鳴澤想要跟他做交易也沒必要編這些故事,只要能達到目的他是會毫不猶豫地交換生命的,只要最后還能留個四分之一跟老姐多活幾年就好。

  可現在這算個什么事?這就好比一個滿腔雄心壯志的探險家徒手翻過了一整座山脈,又穿過了一整片原始森林,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傳說中所羅門王失落的秘寶,可返回的路上走著走著發現財寶都只是石頭做的,路上的顛簸里它們就化成了灰,隨風而去。這比找不到寶藏的位置還要讓人沮喪,至少后者還能留下一點希望。

  再難的題終有一天也會被解開,只是時間問題。可你妹的……沒有答案的題目要怎么做?無解之結存在的意義根本就不是讓人解開,而是為了讓人絕望。

  寧秋一怔,他忽然意識到路鳴澤說的兩句話里有一處明顯的沖突,路鳴澤一直都在強調命運不可違背,可他又說‘未來是可以被改變的’,這是什么意思?

  他霍地抬起頭,路鳴澤微笑:“看來那個傻妞沒判斷錯,你確實算是個聰明人。”

  “被‘許可’的未來是什么意思?”寧秋問。

  “那誰知道呢?提示只能到此為止,方法要靠你自己去找。”路鳴澤聳肩,“我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夠仁至義盡了吧?我只是新手村的老爺爺,教會你怎么戰斗怎么升級就是極限了,難道還能指望我把關底boss的弱點也一起給你說了?”

  “以前曾經有過成功的例子么?”

  “有,而且都是你知道甚至很熟悉的人。”路鳴澤微笑,“他們付出了代價,但他們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等價交換,就和煉金術一樣公平。”

  寧秋沉默了一會,點點頭,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起來,路鳴澤愣住了,寧秋的眼睛里剛才還一片茫然,就像在黑夜里找不到歸路的行人,可現在那雙瞳孔里重又灼灼有神,如同海上亮起的燈塔。

  “你想到辦法了?”路鳴澤有點驚訝。

  “沒有。”寧秋很坦然,“但既然有成功的例子就說明還是有路可走的,有路能走那還怕什么?提著燈找路咯。”

  “不害怕付出太多么?”

  “代價這種東西只要不去想就行了。”寧秋聳肩,“本來我早就決定要做了,困難一點就困難一點咯,說不定結果也沒這么糟糕,沒什么好猶豫的。你剛才也說過,未來對于我們是完全不確定的不是么?”

  空氣中晶瑩的微光在寧秋瞳孔中閃爍:“不確定就意味著有無限可能,只要有一點可能,我就會去做。”

  “喔,這就是所謂人類的勇氣么?本以為你聽到這些就會一蹶不振,真想給你鼓掌。”路鳴澤贊嘆,“如果你是個真正的人類的話。”

  “什么意思?”

  “提示得很明白了吧?還真要我把期末考試的答案拍在你臉上?”路鳴澤攤手,“或者你覺得一個能隨時隨地龍化還在事后保持清醒的家伙是個普通人?”

  寧秋安靜了幾秒沒說話,低頭看著地上的骨殖瓶:“所以我其實是條……龍?”

  “也不是,但或許很接近。”

  “但我沒法控制。”

  “因為你還沒學會控制的方法,很多動物在出生的時候都需要它們的母親傳授捕食和生存的方法,不然它們很早就會死去。”路鳴澤說,“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出生,繁衍,傳遞信息,然后死亡。”

  “你能教我么?”

  “可以,雖然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奶媽也是媽。我是個慷慨的人。”路鳴澤微笑著說,“你應該很清楚龍族信奉的準則是什么,‘權與力’,力指的是力量,而權其實并不是指權力,也不是權能。”

  路鳴澤用手指叩了叩左胸:“它在這里。”

  “精神?”寧秋說。

  路鳴澤點頭:“精神是一個很美妙的詞語,它是靈魂,是意識,也是虛無縹緲的概念,但它確實存在,而且是一切力量的根源。龍類把它提煉成了一種元素,它與其它四元素并列,但遠遠凌駕于它們之上。‘精神’被融合進語言里,所以語言就擁有了無與倫比的力量,它被融合進物質里,于是普通的物質就擁有了擊穿一切元素的能力。”

  小魔鬼還是一如既往地謎語人……但寧秋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融合了‘精神’的語言指的就是言靈,龍類光是依靠吟唱甚至舞蹈一般的肢體語言就可以釋放毀滅性的力量。而后一個例子完美契合賢者之石,具有精神元素的賢者之石甚至能輕易地洞穿夏彌的言靈領域,如果打進身體,初代種也會死亡,如果把龍比作鬼魂,那么它就是不可阻擋的破魔之箭。

  “精神,或者說意志,是引發力量的關鍵鑰匙。當然意志并不是精神的全部,只是這么解釋比較好懂。”路鳴澤說,“你應該也知道‘封神之路’……哦,在混血種里似乎被稱作‘爆血’?它就是精神力量的體現,完全憑借操控自身精神意志的方法突破臨界血限,但也正因為憑借的是精神,它很容易扭曲人類脆弱的心智,滑進死侍的深淵。”

  “所以我的龍化現象也和精神有關?”寧秋皺眉,“但這說不通,我剛才怎么試都……”

  路鳴澤一字一頓:“你確定自己竭盡可能去試了么?”

  寧秋心中凜然,臉色慢慢地變了。

  “之前你關于權衡生命的說法很好,生命不是等價的,每個人都會下意識地測量生命的價值。”路鳴澤緩緩地說,“而你之前兩次龍化都是什么時候?一次是為了自己和你的姐姐,一次是為了自己,那兩次你都快死了,瀕死之人當然能爆發出巨大的潛力,潛意識讓你不顧一切地活下去。”

  “但現在呢?現在你暫時還是安全的,沖進火里的是你的師兄和師妹,而且你很清楚自己的師妹是個什么東西,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救人,所以你很忐忑。但說到底,你并沒有把他們擺在和你自己一樣的位置上,你不會毫不猶豫地為了他們去死,這就是原因所在。”

  路鳴澤輕聲說:“你可以騙過自己的大腦,但你不可能欺騙自己的靈魂。”

  寧秋沉默了很長時間,這些話就像一把尖銳的快刀,一層層剝開他的皮肉,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他根本不想承認,但他也沒法否認,而且他也隱約覺得……或許這就是事實。

  就像他之前對塞爾瑪說的一樣,在他心里所有人的重要程度都是有明確的層次的,除了寧新雨,沒有任何人能比他自己排得更高。這不代表他不會愿意為別人豁出命,如果剛才他有一丁點力氣,他一定會沖進火里和楚子航并肩作戰。只是在沖進去之前他總是需要那么一秒或者半秒鐘猶豫一下,或者做一做心理準備,或許就是這一秒半秒的猶豫,就成為了他無法龍化的關鍵。

  “明白了么?所謂的‘封神之路’或者說‘爆血’這種血統精煉技術,本質就是為了換取力量甘愿犧牲一切,甚至出賣自己的靈魂。”路鳴澤說,“魔鬼能看透人心,他會知道你真正的選擇是什么。如果你的意志不足夠強大,那么交易就不會成立。”

  “當然咯,對你來說還是有一點取巧的辦法的,不完全龍化也可以。”路鳴澤又聳聳肩,“畢竟你們現在也就是在打僵尸不是打Boss,對付真正的王需要刀劍,清理僵尸只需要一挺火力足夠的機槍。”

  “怎么做?”寧秋霍然抬頭。

  “道理都是一樣的,這次的關鍵不是‘精神’,而是本身就藏在身體里的‘力量’,就像你隨身帶著一把槍,但你暫時忘了怎么用它。”路鳴澤微笑,“茶話會結束之后我也不介意送你一點小禮物,等出去你就會明白了。”

  “除此之外再附贈一個知識吧,能違逆命運的只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就算找到了‘方法’也一樣需要。”路鳴澤說,“你現在就相當于一顆鵝卵石,所以不可能截斷江河。黑龍皇尼德霍格是山一樣重的巨石,能把西西弗斯甚至海格力斯砸扁,但他同樣無法阻止太平洋的洋流。他想要做的事惹怒了神,所以王座變成了他的墳墓。”

  寧秋怔了一下:“他要做什么?”

  “他想改變命運,整個龍類族群的命運。”路鳴澤輕聲說,“這也是龍族篤信力量的根本原因,他們為了進化,為了得到更強大的力量,甚至不惜吞噬自己的兄弟姐妹甚至后代,因為這是他們的造物主尼德霍格的執念,這種執念根植進沿襲千年的血脈里,像是詛咒。為了得到力量……龍族不惜一切,可惜他們最終還是失敗了。在真正的神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

  寧秋沉默了很長時間:“這個世界真的有神么?”

  “這就全憑想象了,你覺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咯,反正就算有你也見不到他們。”路鳴澤隨意地說,“這是個唯心的問題。”

  路鳴澤站了起來,身下的那把椅子化成一團灰燼。他伸手,骨殖瓶自動飛到了他手里,他把骨殖瓶遞給寧秋,寧秋怔怔地接過。

  “閑聊就到此結束吧,該說的也都說過了,我的時間并不多,還要去見一位老朋友。”路鳴澤說,“照顧好我的姑娘,她說得沒錯……這年頭已經沒有幾個人愿意傻乎乎地給我打黑工了。”

  “再給你最后一個忠告。”路鳴澤在面前豎起食指,“你最好放棄那個所謂的任務,也暫時放棄你心里的想法。如果你一定要做,也許會成功,但也一定會面對……殘酷的真相。希望你做好了迎接它的準備。”

  路鳴澤收回手,中指和拇指捻起,像是要打一個響指,寧秋沒來由地就知道,小魔鬼打出響指的那一刻他就會回到現實世界。雖然他對這句話一肚子疑問,但他知道對方是不會就此作答復的。

  寧秋拿著骨殖瓶的手忽然縮緊:“我還有一個問題,最后一個問題。”

  路鳴澤打響指的動作停頓了,似乎在等著他說話。

  “路明非……到底存在么?”寧秋輕聲問,一字一頓,好像每一個字都無比沉重,光是說出來就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路鳴澤沉默了很久,久到寧秋都以為自己惹怒了對方。但漫長的沉默之后路鳴澤忽然間抬起頭,露出大半張臉,帽檐陰影下的黃金瞳燦爛如金。

  路鳴澤忽然伸手,摘下帽子,真實的容貌暴露在空氣里。寧秋徹底驚呆了,毛骨悚然的感覺在一秒鐘之內游遍全身,此刻他完全變成了一尊雕塑,不能說話,也無法思考。

  在寧秋對面,那張和寧秋一模一樣的臉毫無表情,他們靜靜地對視,時間仿佛凍結。

  另一個寧秋,或者說路鳴澤輕輕地開口說了幾個字,但寧秋沒能聽到任何聲音,周圍的一切分崩離析,世界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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