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高懸,清輝似水。
月華之下,一道寒光爍爍的劍器長河,簇擁環繞著的兩個人影,乘風沐月,騰霄而去。
有吟嘯之聲,自天傳來,隱約可聞。
宴場之上,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仰望夜穹,沒想到皇帝居然就這么帶著皇后走了。
居然就拋下這兵變之后的一地狼藉,喝著小酒,吟著小詩,抱著皇后,御劍乘風跑路了。
陛下您倒是瀟灑了,可我們該怎么辦啊?
這殘局,該如何收拾啊?
“陛下你怎么能這樣啊?還沒懲治宇文化及啊!”
有宗室王公嘴唇顫抖著,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
宇文化及則帶著一臉劫后余生的慶幸,手掌用力一撐大腿,緩緩站起,不動聲色運功活動著僵硬的膝蓋,冷眼掃視一番諸王公大臣,輕哼一聲:
“我們走。”
就要帶著眾兵變將領離去。
“宇文化及,你想去哪!”
內史侍郎虞世基越眾而出,厲聲道:
“你策動兵變,謀逆弒君,濫殺文武大臣,屠戮宗室王公,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難道還想當作無事發生,就此一走了之嗎?”
宇文化及腳步一頓,冷眼一掃虞世基,面不改色地說道:
“少在這里血口噴人!本將軍帶兵進宮,乃是為護駕而來!
“誰看到我謀逆弒君了?誰又看到我濫殺文武大臣了?
“謀逆者,乃是被陛下親手誅殺的江湖術士趙無極,此事有目共睹,栽不到我宇文化及頭上!
“并且本將軍還聽說,那趙無極乃是被御史大夫裴蘊引薦給陛下的。
“要說謀逆,那也是裴蘊謀逆!”
虞世基見他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居然還能如此巧言令色,顛倒黑白,一時氣得抬手直指著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寇仲按捺不住,跳出去指著宇文化喝道:
“宇文化及,那趙無極當眾承認,他是受你指使,行刺皇帝!你到場之后,他也曾向你參拜,還說什么幸不辱命,你那時怎不駁他?”
宇文化及面不改色,神情凜然,理直氣壯地說道:
“趙無極算什么東西?
“區區一介江湖術士,他說的話,豈有半字可信?分明就是在構陷本將軍!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要把弒君的罪名,栽到我宇文化及的頭上!
“諸君且仔細想想,那趙無極拜我時,我有回應過一句么?
“我宇文化及根本不曾理會他!
“之所以沒有當場駁斥,乃是因為我宇文化及是個大大的忠臣,素來將陛下的安危放在首位,一心只顧著陛下,根本無暇理會那江湖妖人!”
寇仲瞪大雙眼,一臉震驚,沒有想到宇文化及竟能厚顏無恥到這等地步。
徐子陵亦挺身而出,高聲指責:
“那你在陛前說的那番話又是什么意思?
“還大言不慚說什么是為了大隋社稷、天下百姓,方行那大逆之事,你甚至都已經打算好要擇一所謂的賢良繼位了!這難道不是你謀逆的鐵證?”
“鐵證?”宇文化及嗤笑一聲,淡然道:
“你這黃口小兒,也要含血噴人不成?
“本將軍從未說過任何謀逆之語,如果有人說聽到,那必定是他們聽錯。
“之所以說要擇一賢良繼位,乃是因為陛下方才看似已然駕崩,正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值此江山飄搖之際,速擇一賢良繼位,扶保大隋江山,正是忠臣良將該做的事情,這是大大的忠心之舉!”
說著,他對著楊廣離去的方向抱拳一揖,滿臉忠良,慨然說道:
“我宇文化及若有反心,以陛下神威,豈會不察?
“我宇文化及若真是叛逆,以陛下神劍,豈不早已如誅殺那趙無極一般,將我一劍穿心?
“可陛下既未殺我,亦未責我,顯然是深知我宇文化及的忠良秉性!
“連陛下都認可我是忠臣,你們這些成日只知排斥異己、打壓忠良、阻塞言路、阿諛逢迎的奸佞小人,還有這幾個不知從哪里蹦出來的江湖草莽,又有何資格斷我忠奸?
“我甚至懷疑你們與裴蘊,與那趙無極是一伙的!
“好在陛下不與你們計較,否則本將軍定要斬下你們人頭,以祭奠諸位死難于此的忠臣良將!”
說完,宇文化及冷哼一聲,一甩袖子,大步離去。
司馬德戡、裴虔通、元禮、令狐行達等叛將也趕緊跟上。
眾王公大臣被宇文化及的一身正氣……
或者說厚顏無恥搞得一臉懵逼,竟無人能與之對質。
再加上宇文化及刀兵在手,武功又高,忠于皇帝的禁衛、太監中的高手,方才又被趙無極殺了個精光,眾王公文臣雖然也都有幾手武藝,又如何會是宇文化及對手?
寇仲、徐子陵倒是想對宇文化及動手。
可他倆現在的武功,加起來也打不過一個宇文化及,更何況還有那么多叛將、叛軍?
至于倪昆……
他是來看楊廣的。
現在楊廣的變化超出他的意料,讓他心情甚是愉悅。
又跟宇文化及素無冤仇,宇文化及謀逆也好,忠臣也罷,都不關他的事。
他甚至還有點佩服宇文化及這一通厚顏無恥的騷操作,深感獲益良多,正自反復揣摩,所以也就沒有理會。
現場唯一能阻止宇文化及的倪昆袖手旁觀,一時間,所有人就只能眼睜睜瞧著宇文大搖大擺離去。
至于被挾裹舉事的驍果悍卒,一部分本能地跟上了老上司宇文化及、司馬德戡,一部分則躊躇一陣,留在了原地。
宇文化及也沒號令所有人跟上,目不斜視大搖大擺往外直行。
直到離了宴會現場,他額頭方才淌下一粒豆大的汗珠,步子越來越快,到最后甚至變成了小跑,往臨江宮外快跑而去。
“將軍,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司馬德戡小跑著跟上他,一臉惶恐地問道。
“接下來怎么辦?”
宇文化及眼角微微抽搐一下。
接下來他當然是要召集死忠于他的將士,搜刮糧草軍械金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出城。
至于出城之外要去哪兒,他暫時還沒有想好。
但無論如何,都要盡快離開江都。
宇文化及深知,莫看方才眾王公大臣都被他震住,沒有對他群起發難。
可一旦等到他們回過神來,必然會像狼群一般撲上來狠狠撕咬。
至于手上的軍權……
軍權已經不穩了!
沒看到隨他們殺進臨江宮的叛軍,都有不少留在了臨江宮中,未曾隨他們出來嗎?
等到楊廣“尸解升仙”,飛劍殺敵的消息傳播開來,十萬驍果禁軍,還有多少人會繼續追隨他們?
楊廣看起來是飛走了,可誰知道他藏哪兒貓著?
不怕天上射來一口飛劍,一劍穿心嗎?
除了極少數的本閥門生、心腹鐵桿,其他禁軍絕對都要“反正”,重歸大隋朝廷麾下。
屆時不管誰繼位,普通軍士或許不會論罪,但絕對要對他宇文化及展開清算。
群臣恨他入骨,軍權又已不穩,他根不可能有絲毫勝算。
眼下的唯一的出路,就只是趁大多數人還沒有回過神來,趁楊廣“尸解升仙”的消息還沒有傳揚開去,趕緊抓住一點籌碼,遠遠離開江都,脫離朝廷視線,如此方能覓得一線生機。
當然,還必須留個替罪羊,吸引朝廷的注意,替他扛過朝廷第一波雷霆萬鈞的清算。
一念至此,宇文化及斜睨了側后的司馬德戡一眼,心里有了計較……
宴會現場。
隨著宇文化及離去,宴場又開始混亂起來。
不過倒沒有廝殺,只是開始了爭吵。
眾王公大臣有說要趕緊立下新君的,有堅持陛下只是暫時離開,遲早還會回來,另立新君就是謀反篡位的,也有提議擱置爭議,先討論如何處置驍果禁軍、宇文化及的。
總之眾王公大臣分成數個陣營,各執己見,爭執不下,將這兀自橫陳著尸體、遍淌著鮮血的宴會現場,攪得如菜場一般哄鬧紛亂。
見這場眼看就要釀成大禍的兵變,竟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收尾,倪昆亦覺大開眼界,同時興致差不多也盡了,遂招呼祝玉妍等人一聲,就要往宮外行去。
寇仲、徐子陵本待隨他離去,內史侍郎虞世基忽然上前攔住二人,對二人拱手一揖,肅然道:
“兩位英雄請了。方才兩位少年英雄不畏宇文化及兇蠻強橫,敢于萬馬齊喑之時,當面直斥宇文之非,這份忠直豪勇,虞某佩服之至!不知二位出身哪家?現任何職?”
寇仲摸了摸后腦勺:“呃,我們都是揚州本地人士,只是平民百姓……”
虞世基贊道:“兩位平民出身,尚能明辨是非、不畏強權,比那些出身高門大姓,在宇文面前卻唯唯不發一語,任他顛倒黑白的無能之輩強了不知多少!
“本官也曾修煉武藝,雖身手一般,但自問眼力尚可。吾觀兩位少年英雄,氣宇軒昂、神光內含,想必有著極深湛的武藝。
“如今禁軍謀逆,獨孤將軍等忠良大將無辜遇害,軍中將位多有缺額。值此危難之際,不知二位英雄可愿入驍果領軍?
“本官可以保證,至少能給二位英雄爭來五品將職!”
寇仲聞言,怦然心動,卻又有些猶豫:“可是,我們只是平民……”
虞世基微笑道:“驍果軍本來就是關中良家子,軍卒大都是平民出身。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身,二位今日當面直斥宇文化及,忠良秉性、英雄氣慨有目共睹,入軍為將絕無問題。”
徐子陵猶豫道:“可是我們……”
虞世基嘆道:“宇文造反,禁軍不穩,倘若戰火燃起,這偌大江都,恐要淪為戰場,屆時不知多少坊市要化為瓦礫殘垣,亦不知多少百姓要無辜受難,死于戰火。
“兩位既是揚州本地人,難道忍心眼睜睜看著家鄉陷入戰火?看著父老故朋死于兵災?還請兩位為揚州父老出一把力,盡力協助本官,幫揚州免去一場兵災戰火之劫……”
說著對著寇徐二人一揖到地。
見他如此誠懇,竟以內舍侍郎這等四品大員、皇帝近臣的身份,對他兩個白身百姓行此大禮,盡管此人在民間頗有“奸臣”之名,名聲相當不堪,可寇徐還是不禁為之動容。
即使一心只想修行,對官場渾無半點興趣的徐子陵,亦因虞世基一番“為家鄉免去兵災戰火之劫”的說辭動搖起來。
兩人對視一眼,寇仲用力點了點頭,徐子陵見狀,也遲疑著跟著一點頭。
當下兩人對著虞世基拱手一揖:
“虞侍郎,我二人愿入驍果,領軍平亂!”
虞世基頓時大喜,一手一個,牽住兩人的手,含笑說道:
“有兩位少年英雄相助,本官更有把握,令揚州本安渡過這一場兵變之劫了!”
倪昆冷眼旁觀一陣,見寇徐被那虞世基三言兩語忽悠過去,也沒多說什么,只對二人點了點頭,道一句:
“三日之后,酒樓之中,歸還秘藉。”
說罷帶著祝玉妍等人揚長而去。
倪昆全程看戲,并未展示多少本領,只用破邪返瞳殺了幾個天理教眾。
虞世基也沒有看到那一幕,即使看到了,倪昆給他的印象,也遠遠不如敢于直斥宇文化及,與之當面對峙的寇徐深刻,因此也就沒有再來忽悠倪昆,目送倪昆一行離去后,方才詢問寇徐:
“那位公子是?”
“那是倪昆倪公子。我們也不知倪公子是何來歷。”
“倪昆倪公子么?”
虞世基回憶一陣,沒聽說過這號人物,便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又親切地拉著寇徐手臂,帶他們去跟自己陣營的文官們見面,商議該如何給兩人安排職務、劃撥兵員。
倪昆一行則徑直往臨江宮外行去,一路就見道旁多有鮮血伏尸,正是先前宇文化及帶兵闖宮時所留。
“這場兵變,沒想到竟會如此收場。楊廣人都走了,竟還能震懾得宇文化及不敢造次。”
沉默了許久的婠婠,終于忍不住開口,目光炯炯地看著倪昆:
“公子,楊廣究竟是什么來歷?他怎么……突然就變成了劍仙?”
倪昆微笑:“那位尸解而出的劍仙,不能再叫楊廣了,當稱酒劍仙。”
“酒劍仙?”聽到這個稱號,婠婠等人頓時恍然。
婠婠一拍手,說道:
“御劍乘風來,除魔天地間……原來如此!楊廣那首新詩,原來真有深意!
“難怪公子定要進宮赴宴,觀察楊廣,原來早就察覺到了楊廣……呃,酒劍仙的根腳!”
她又是欽佩,又有些疑惑地看著倪昆:
“公子認識酒劍仙?”
倪昆笑了笑:“不太熟。”
我就很熟悉他,他就不認識我,所以只能說不太熟。
婠婠、祝玉妍等暗自點頭,心說都是謫仙一流,公子就歷劫千世,受困凡塵,酒劍仙就被困在楊廣這肉體凡胎之中,二者際遇有些相似,說不得兩人以前就認識。
一時對倪昆更是敬畏。
沉默一陣,祝玉妍忽然問道:
“公子可知,酒劍仙去了何處?”
倪昆輕嘆:
“他啊……閑云野鶴,居無定所,大概是,仗劍降魔去了吧!”
幾人在這里對話時。
江都以外數百里,朗月之下,江流之上。
有一葉扁舟,正自順流而下。
一位白衣如雪,俊逸若仙的中年男子,迎風卓立舟頭,舉杯對月,遙敬一杯:
“恭喜陛下得脫樊籠,照見本原。
“從此世間,再無楊廣,只有逍遙酒劍仙。
“異日天傾之時,又多一擎天巨擘。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