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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書簽

  省公安廳不成文的規定,下地市辦案的警員,除了特殊的專案組,否則以七天為限,必須回廳里來復命。

  潛臺詞就是,如果七天內還破不了案,那么也沒必要盯著一個案子,長時間地耗下去了,警力寶貴,不是這么隨便浪費的。

  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不但沒有破案,連進展都沒有一絲一毫。

  昨晚的那兩段錄像視頻,讓梁鐵軍百思不得其解,徹夜難眠。陸妍在監控探頭下,光明正大地擺開擂臺,而他卻完全沒法接招,因為實在是找不到破綻。

  作案動機,作案手法,作案工具,警察破案無外乎就是盯著這三樣東西,在這三者里,其實最可有可無的就是作案動機。

  陸妍的作案動機雖然有了,但作案手法至今還是一個迷,而作案工具,或許很快就要揭曉了。

  但梁鐵軍對此并不樂觀。

  在一清早趕往少年犯監獄的路上,他就對黃倫說了:“如果過會兒還是沒有線索的話,那么我覺得,這個案子一時半會兒是搞不下來了。”

  黃倫默默點頭,他了解梁鐵軍,頭兒從來就不是一個肯服輸的人,但他們現在面對的疑點太多了,甚至還出現了聞所未聞的“郵票致幻劑”,這已經不是靠他們刑偵一處就能辦下來的案子了,必須要有專案組,同時聯合省廳緝毒處,甚至還需要國外警方的信息共享,才能推動下去。

  接下來,梁鐵軍不再說話了,他把車子開得飛快,同時心里不斷地祈求,在那件衣服的碎片上,一定要有所發現。

  在少年監獄的一間會議室里,七八個人圍在一張長桌邊。

  幾條破爛不堪,還夾雜著點點血斑的碎布條放在桌上,公安廳的技術組使用了各種化學試劑和儀器,仔細查遍了衣服上的每一寸布料甚至每一寸纖維,卻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最重要的是,本來嫌疑最大的衣領部位,已經找不到了。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失敗真的來臨的時候,梁鐵軍還是按耐不住心里的怒火,他重重一捶桌子,又把一罐可樂狠狠砸在了地上,開口就罵:“他媽的,衣領呢?”

  “可能當時被風吹跑了,也可能已經被燒焦了,”黃倫小聲說,他又問旁邊的監獄管理人員:“會不會是在陸小江死后,清潔工把它掃掉了。”

  監獄管理人員想了半天,最后點點頭:“說實話,有這個可能。”

  梁鐵軍暴跳如雷:“保護好案發現場,你們不知道的嗎!”

  對方回答:“陸小江死后,現場亂成一團,而且我們的獄警和衛兵不是刑警,極少會碰到這種事情,沒有經驗,所以......”

  “完了,這案子完了!”梁鐵軍仰天嘆了口氣,彎腰撿起那罐已經被摔破,液體流了一地的可樂:“剛才失態了,很抱歉。”

  沒有人回應他,整間會議室寂靜無聲。

  到了外面的走廊上,他叼起一根煙,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么辦。

  五天了,案情進展幾乎為零,一大堆疑點連一個都沒有解開,不但沒有人證物證,作案工具和手法也找不到,嫌疑人陸妍卻有不在場證明,梁鐵軍心里清楚,偵破工作不是到了瓶頸,而是已經到了末路。

  這對于破案無數,聲名顯赫的省廳案癡梁鐵軍來說,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

  他吐出一口濃濃的煙圈,面前繚繞的煙霧,讓他泛起了深深的疲憊感。

  黃倫走過來給他匯報一些情況:“頭兒,高俊陽已經訂好了機票,6月1號他就要出發去美國了。”

  梁鐵軍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走吧,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能扣押下他。”

  “至于陸妍,她今天帶著一大堆資料,去房屋管理局辦理手續了,她要把陸家的財產都劃歸到她的名下。”

  “嚯,她可以啊,不到兩個星期就要高考了,居然還有心思去弄這個?”

  “照這么看來,她和高俊陽真的是分手了,這小丫頭已經開始為她未來的生活做準備了......我在想要不要通知房管局,從流程上卡一卡她?”

  “沒必要,我們的目標是查案子,不是故意給人找茬和制造麻煩的,”梁鐵軍不屑地冷哼一聲,突然看到外面的天空陰沉了下來,似乎很快要下暴雨的樣子,瞬間就覺得心情無比壓抑和煩躁,禁不住搖頭嘆息:“事已至此,這案子也沒啥搞頭了,趁著現在還沒下雨,你先走吧,回家去好好休息兩天。”

  “頭兒,那你呢?”

  “我過會兒再走。”

  黃倫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梁鐵軍則抽著煙,蹲在走廊的臺階上,看著眼前暴雨如注,一時之間,思緒有些恍惚。

  除了致幻劑,應該不會再有其他的原因,能讓一個好端端的人突然發瘋了,陸小江毫無征兆地出手傷人,又瘋狂地爬墻,應該就是被致幻劑擾亂了心神......但是,萬一陸小江還沒開始爬,就直接被警衛擊斃了,那么他衣服上的證據,不就能保留下來了嗎?

  他突然一個激靈,把煙頭一丟,馬上就去找監獄的保安隊長,他想去問清楚,為什么事發當時,沒有當場擊斃陸小江。

  警衛隊長告訴他:“按照監獄安全保衛守則,除非犯人手持某種致命的兇器,否則衛兵是不會朝犯人開槍的,那時候陸小江掐著關昭平的脖子,開槍射擊很可能會誤傷到關昭平,就只能由獄警出面解決,而在陸小江爬墻的時候,衛兵鳴槍示警也是正常的。”

  “他爬墻的那幾秒鐘里,為什么不當場把他擊斃?當時他已經和關昭平分開了,不存在什么誤傷,”梁鐵軍有些不明白了。

  “梁處長,真的沒必要當場擊斃犯人,如果犯人還是執迷不悟,那么最后,他也是死路一條,因為還有高壓網線等著他。”

  梁鐵軍指著遠處圍墻上的那黑壓壓一片:“高壓線24小時都開著嗎?”

  “不會,只有在某些突發的緊急情況下才會開啟,比如那天就是......其實這樣才能更好地震懾其他心懷不軌的犯人,他們會發現,除了衛兵手中的槍,我們還有其他武器,想越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聽了這番話,梁鐵軍恍然大悟,緊接著,一股無名的恐懼突然在他身上蔓延開來,這一切,難道也在陸妍的算計之中?

  衛兵不朝陸小江開槍,任由他爬墻,最后死于高壓線,衣服上的證據同時被焚毀,陸妍的預判就能如此精確?監獄里的一套安全保衛措施,她也能摸得清清楚楚?

  千里之外殺人的同時,又不聲不響地把證據銷毀干凈......難道,這才是她最終的底牌?

  她其實早就打出了最后的底牌,但是從頭到尾,沒人能接的上她出的牌。

  世界上不可能還有比這更高明的犯罪手段了吧......

  愣了一會兒,梁鐵軍冒著雨跑到樓下的大院里,發動警車準備離開了。

  他還想再回一次古琴市,去找陸妍聊聊,盡管他也知道,這個案子鐵定是要讓他栽跟頭了。

  在監獄的大門口,他意外地看到了背著行囊的關昭平,今天正好是這個少年犯出獄的日子。

  這小子就算出去了,以后也會是社會上的不安定分子,梁鐵軍心里暗想。

  關昭平的脖子上依然纏著一圈厚厚的繃帶,正一臉無奈地站在屋檐下避雨,當他看到梁鐵軍的時候,也是一肚子火氣,就是這個警察,居然讓他抄寫文章,還足足抄了一百遍。

  但他還是腆著臉湊過來:“梁警官,雨太大了,行行好,帶我一段路吧,隨便哪個鎮子或者車站放我下來都行......離這里最近的鎮子,都要好幾公里之外了。”

  梁鐵軍上下打量著他,最后還是答應了:“那你上來吧。”

  “多謝多謝!”

  關昭平跳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他的行李包扔在了后座。

  一路上,梁鐵軍心情有點郁郁,旁邊又是個剛出獄的少年犯,和他沒啥好聊的。但關昭平不是這樣想的,他努力地和梁鐵軍套著近乎,畢竟這可是省公安廳刑偵處的處長。

  最后梁鐵軍實在受不了關昭平的嘮叨,冷著臉罵了一句:“吵死了,安靜點,不然我現在就把你扔下去!”

  關昭平馬上住嘴,眼睛筆直地看向前方,不敢再說話。

  但沒過多久,梁鐵軍卻突然開口問他:“陸小江死的時候,你就在他旁邊,他當時穿的那件衣服,后來怎么樣了?”

  “他的衣服?”關昭平眨著眼睛,“我不知道啊,他從圍墻上摔下來的時候,人都被烤熟了,那衣服被電流燒過,也爛的不成樣子,四分五裂了......梁警官,陸小江到底是為什么突然發瘋的,你查到原因了嗎?”

  梁鐵軍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

  “梁警官,現在牢里的兄弟們人心惶惶,大家都說陸小江是中了邪,這監獄里有不干凈的東西......”

  “夠了,住嘴!”梁鐵軍猛地剎車,手往車外一指:“現在雨快停了,你自己走吧!”

  關昭平只能下車,他剛關上車門,警車立刻飆起了一陣泥漿,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他拍拍身上的衣服褲子,把行李包抗在肩上,又一把扯掉了脖子上的白色繃帶,一個拇指大小的灰色小布團,跟著落了下來。

  在陸小江被高壓電電死,從圍墻上摔下來的時候,他衣服上的一塊布正好飄到關昭平身邊。在它的一角,有一片像商標一樣的灰色小紙片,乍看之下,極不起眼。

  關昭平把布團塞進了自己的口袋里,踩著雨后泥濘不堪的小路,朝前方的鎮子走去......

  七弦區房管局里人不少,陸妍正坐在角落里,低頭翻著英語詞匯手冊,打發排隊的時間。

  面前的地上,突然出現了一雙濕漉漉的皮鞋,還沾著不少泥漿,她頭也沒抬,從口袋里掏出紙巾,彎下腰給那人擦皮鞋,嘴里嘟囔著:“梁叔,何必那么急的來這里找我,我又逃不走的。”

  梁鐵軍愣地說不出話,陸小江猝死案已經黃了,他現在再來找陸妍,其實也沒想好到底該和她聊些什么,只是他覺得必須再來看看陸妍。

  這小女孩兒身上似乎有種魔力,總會不經意地吸引著他,哪怕她還是個嫌疑犯。

  “請坐,梁叔,”陸妍指了指她旁邊的座位,“你是來抓我的嗎?”

  “不是。”

  “我猜你肯定又碰壁了,心情不太好,其實真的沒必要,找到了證據,就把我抓起來,找不到,就放過我。”小女孩兒微笑著說。

  梁鐵軍不答話,指了指她的書包:“你來辦理土地過戶?”

  陸妍嘆了口氣:“是呀,一早就過來了,沒想到人那么多,都排了老半天了......就算今天辦好了,但是等層層審批,至少還要一個月的時間,你也知道的,我以后,就只能靠這個了。”

  她又從書包里摸出一罐可樂,遞到梁鐵軍手里:“梁叔,這是給你的,我知道你今天肯定會來找我的。”

  梁鐵軍握著可樂罐,眼光掃過了陸妍書包上的那個英文字母Y,突然問:“把你的書包給我看看,可以嗎?”

  “你是警察,有資格審查我的任何東西,”陸妍把包里的那些文件資料取出來,將空包遞給了他。

  梁鐵軍在空蕩蕩的包里摸索著,書包內部和側面光滑如新,沒有任何縫補過,或者黏過膠水的樣子。

  他把書包還給了陸妍,抬頭重重地呼了口氣:“我先走了,以后或許不會再來找你了。”

  他已經決定放棄了。

  陸妍卻微笑著搖頭:“不,你們肯定還會來的。”

  兩人對視了片刻,梁鐵軍朝她擺了擺手,獨自往外走。

  陸妍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心里卻沒有感到半分輕松,昨晚梁鐵軍打電話給她,突然問起了那件衣服的事情,她就知道警察已經離真相越來越近了,但她還是非常自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經過了完美的籌劃,不可能被抓住任何的漏洞。

  其實她很清楚,眼前的這一關,還遠遠沒有過去,但是命運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天由命。

  人在做,天在看,犯了惡行的人,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可她從不后悔自己所做過的一切,哪怕有一天東窗事發,她也會選擇去坦然面對。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接下來警察如果再來找她,那么就會是最后一次考驗,生與死的最后一搏。

  回到了省公安廳,梁鐵軍給古廳長匯報了案情進展后,古廳長皺著眉頭,靠在辦公椅上自言自語:“不好辦呀,沒有任何的人證物證,光靠猜是不行的。”

  “老板,就算我們真的在衣服上發現了那種小紙片,可是毒質早就被吸收干凈了,除非國外警方肯為我們提供資料和幫助,否則很難用它作為證據,提起司法訴訟,”梁鐵軍的情緒非常低落,聲音里明顯帶著一股子疲憊:“但聽說這玩意兒在國外都沒流行開來,國外警方手上的資料,估計也是少的可憐。”

  “你說的沒錯,”古廳長嘆了口氣,突然又問:“聽說那個高俊陽過不了幾天,就要走了?”

  “是的,老板,沒有充分證據的話,我們留不住人,”梁鐵軍一臉的悻悻。

  “那就讓他走吧,只要那個女孩子留在國內就行了,以后,我們再慢慢想辦法,”接著,古廳長又笑著說:“好了,鐵軍,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接下來放你幾天假,回去陪陪老婆吧。”

  帶著深深的挫敗感,梁鐵軍離開了公安廳的辦公樓。

  他現在突然能理解高濤為什么在提起陸妍的時候,總是會在話語里帶著難言的情緒了,對于警察來說,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跟進的案子,卻始終停步不前,是最難以接受的。

  五月的最后一天,高俊陽正式從明倫律師事務所辭職,他將乘坐明天午后的飛機,出發去美國。

  前天晚上,事務所的同事們已經為他舉行過了歡送會。

  在那一晚的酒宴上,很多人都在問他,等陸妍大學畢業后,你會不會娶她做老婆?什么時候接陸妍一起去美國?

  事實上,陸妍和高俊陽之間發生的事情,事務所里除了王斌以外,沒人知道。

  對于同事們的八卦和追問,高俊陽不愿意去回答,他在酒宴開始沒多久,就故意喝的酩酊大醉,最后直接睡在了酒店的客房里。

  今天是他在國內的最后一天,下班后他去了王斌家里,老師和師母特意在他臨行前,給他舉辦了一場家宴,同時邀請的還有高濤和金小敏。

  但陸妍卻不在,她在白天的時候,給王斌發了短信,說是要去圖書館找學習資料,不回來吃飯了。

  所有人都知道,陸妍這是不想和高俊陽見面。

  “小丫頭脾氣大,愛記仇,”金小敏坐在沙發上,溫柔地笑著,同時輕輕拍了拍身邊高俊陽的肩膀:“俊陽你出國以后,有時間再考慮一下,等你哪天想清楚了,再回來一次,把陸妍接走。”

  王斌的老婆也說:“是啊,這丫頭其實很不錯的,除了脾氣倔,性格有點冷之外,其他的方面,我還真的挑不出毛病......俊陽,只要你有這個意思,我和你嬸嬸一起來給陸妍做做思想工作。”

  高俊陽笑著搖搖頭:“師母,嬸嬸,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但是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可能再回去了,”接著,他的語氣里又帶了些許的惆悵:“我只是希望,以后大家能幫襯著陸妍一些,就算是看在我的薄面上吧。”

  “放心,我們肯定會的,”王斌輕輕嘆了口氣,又問道:“你下次回來,是七月份?”

  “是的,七月底楊東和陳婷結婚,我應該會回國一次。”

  “那到時候,你可以帶著陸妍......”

  “老師,咱不說這個了,”高俊陽哭笑不得。

  在晚飯快吃完的時候,陸妍背著書包回來了。

  所有人都放下筷子,看著她。

  她一臉平靜地走到高俊陽的面前,凝視著他:“大哥,一路順風,以后我們不見面的日子......可能要按年來計算了。”

  接著,她突然抓住高俊陽的手腕,往自己臉上狠狠抽了一下:“這是還給你的,其他欠你的,以后慢慢還。”

  她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這是何必呢......”高俊陽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滋味,其他人也是直搖頭,小丫頭的性子太剛烈了。

  一個小時后,客人都走了,王斌敲了陸妍的房門,把一個信封交給她:“明天下午,你的俊陽大哥就要走了,他剛才要我把這個給你。”

  “謝謝王叔,”陸妍接過后,九十度彎腰,深深鞠了一躬。

  見到陸妍突然行此大禮,王斌有點奇怪,但也沒有多問,叮囑她早些休息,就關上門出去了。

  王斌并不知道,他才剛剛離開,屋里的陸妍就已經紅了眼圈,她劇烈地哽咽著,用顫抖個不停的手,慢慢拆開了信封。

  在信封里,還是那張金色樹葉的書簽。

  她把這張書簽緊緊地捂緊在胸前,瞬間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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