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谷吉繼想著心事,頭上冷汗不斷滲出。
斯波義銀待她有再造之恩,她不想當無恥之徒。
但大谷家只余她一人,她有責任繁衍生息,再興家族。
心思紛亂之時,茶人已經完成了流程,奉茶而上。
自下首依次上傳,先敬于主君,再各自分茶。
推杯接取之時,大谷吉繼一滴汗水竟從蒙面裹布里掉入茶中,一時間眾姬皆愣在當場。
大谷吉繼身患怪病,皮膚糜爛,常年以布裹面,遮擋潰爛的面容。
如今一點汗水入茶,誰知道是不是她皮膚上的化膿之水,怎么可以敬獻主君。
大谷吉繼本人也是手臂僵直,不知該怎么辦。
義銀看她尷尬,心存憐憫,暗自嘆息。
在他麾下,大谷吉繼一向沉默寡言,只是用心做事。
不如前田利益親近,也不像藤堂高虎那般跳脫。
她為人孤僻,自卑于怪病,又因為家族變故,難以輕信他人,性子才顯得古怪。
義銀咳嗽一聲,對他說道。
“我渴了,趕緊給我拿來。”
他語氣帶著責備催促,聽在大谷吉繼耳邊,卻如天籟之音,引得雙目濕潤。
猶豫了一下,她雙手奉上茶杯,義銀一手取過。
心想著,這抹茶道的粉末喝得我惡心,多你一滴汗水算什么。
人類口腔細菌多,腸胃腐蝕性強,就算有點潰爛的濃水,還能強過胃酸不成。
你們這些人,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他一番安慰話在心里灌輸給自己,硬著頭皮把這杯茶吞了下去。
喝得急了,還有些自嘴角流淌出來,吧啦幾下嘴巴,笑道。
“這抹茶道,我真是喝不慣,茶粉澀得很。”
明智光秀捂著嘴,湊趣道。
“主上早些說起,可以換煎茶道,大師對煎茶一樣見解獨到。”
說完,指指座下茶人,茶人一個鞠躬,連聲不敢,略有心得。
義銀苦笑一聲。
“喝茶湯嗎?算了,晚上起夜多。”
眾姬哈哈大笑,之前的尷尬便散得無影無蹤。
只有大谷吉繼低頭垂目,裹頭之下,已經是流淚滿面。
她是何等狼心狗肺,才會想著背棄主上。
回想一路走來,主上處處憐憫,關懷,死生之余還不忘囑咐她要留得性命,不可逞強。
這等恩德,天高地厚。
偷偷擦拭淚痕,她已經下定決心,回去便斬了六角說客。
大谷吉繼此生無悔追隨謙信公,至死方休。
義銀不知道大谷吉繼心思反轉,他現在面對的局面,比剛才進京還要麻煩。
他用失節一招順利解決了大御臺所,可沒想到將軍發了癲狂,直接罷工了。
在武家看來,足利將軍發了失心瘋,失了體面。
這件事到最后,一定是足利義輝灰頭土臉,不得不放棄。
因為足利家比斯波家更需要幕府,她家才是守護體系的建立者,最大的受益人。
不論大御臺所代表的足利家,靠幕府得利的幕臣,還是借助守護體系的地方實力派,都不會允許將軍胡來。
現在,大家指責義銀孟浪,導致幕府停擺。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將軍的壓力會越來越大,春耕之前幕府評議必須展開,不然事情就鬧大了。
虛弱的足利家經受不起將軍的任性,胡鬧導致的威望大損,會讓風雨飄搖的幕府更加為地方武家所輕視。
足利義輝撐不了太久。
雖然義銀的名聲完了,但他已經立于不敗之地,這才是明智光秀能安享茶藝的原因。
聯姻黃了,這把穩了。
可只有義銀自己才清楚,他是心急如焚。
將軍怠政,幕府停擺,管他屁事。但幕府評議停了,卻是他的大麻煩。
因為足利義輝還未正是給予上杉輝虎關東管領役職,這需要在評議上提出,授予。
也許將軍是看出了義銀對上杉輝虎的上心,也許她只是單純任性了一把。
但對于義銀來說,都是一樣的,麻煩大了。
在入京之前,雖然局面難看,眾姬皆以為他可能屈服,但他其實胸有成竹。
只要足夠不要臉,丟出喪身失節這張王牌,足利家就得乖乖敗退。
可三淵晴員提點了他一下,讓他明白大御臺所與足利義輝的區別,才多了幾分變數。
大御臺所年老成精,只看重足利家的利益,有風險的事他絕對會規避掉。
可將軍是年輕人,性子又剛烈,一旦沖動,后果難料。
果然,事情向著最糟糕的方向滑去,被三淵晴員說中了。
眾人皆知,將軍撐不過春耕,可義銀清楚,自己連開春化雪都等不到。
上杉輝虎需要關東管領役職,沒有了這名分,她連越后都穩不住,更何況關東平原。
她沒了名分,不需要幕府使臣先,義銀也沒有借口隨她去關東。
總不能無名無分跟著去吧,那還不得被看成私奔,斯波家姬武士團不造反才怪。
真到了這步,系統任務就徹底歇菜了,完蛋!
上杉輝虎要盡快回到越后,就必須趕在開春之前抵達越前出關,沿著北陸道一路化雪返回領地。
就算從瀨田川一路坐船,都需要好幾天才能抵達琵琶湖北岸,再上岸進入越前。
算算時間,化雪比春耕還早上數十天,斯波義銀耗不起。
他唯一的優勢,就是別人不知道他的窘迫,迫于系統任務不得不幫助上杉輝虎,以為他穩操勝券。
這就給了他機會翻盤。
既然聯姻無望,將軍就不一定能扛到最后,發泄幾天中途放棄的可能也有,得看壓力夠不夠大。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加大外部壓力,讓各方施壓逼迫將軍盡快放棄,召開幕府評議。
那么,幕府最害怕的是什么?
什么事發生,才能讓大御臺所,幕臣,地方實力派一齊發力,向將軍施壓呢?
答案很簡單,三好家,六角家。
茶藝也看了,茶水也喝了。讓鶴千代帶著茶人退席,眾人說起正事。
義銀看向明智光秀,問道。
“三好家近況如何?”
明智光秀雖然不明白主君要干什么,但情報在手的她并不慌亂,說道。
“三好長慶借著冬耕的間隙,以直轄的脫產姬武士團,壓迫四國正忙于生產的各國武家。
各家猝不及防,皆降伏于三好家,獻上效忠書,四國已平。”
義銀點頭。
武家看重冬耕,春耕,夏收,秋收這四件事,遠比開疆拓土更要緊。
因為無糧不穩,會真正動搖自家的根基。
三好家控制著瀨戶內海與堺港商路,有足夠實力豢養大規模的脫產姬武士團。
憑著逆時節的優勢,一舉平定四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對于四國武家來說,降伏可以再叛,但冬耕錯過了,來年是要餓死人的,那才是引發家業崩壞的可怕事。
搖尾乞憐是正確的選擇,極力反抗才是怪事。
三好家后院平定,又可以將目光投向近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