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近江,六角家督居城觀音寺城,天守閣。
六角義治為難得看著面前強硬的家臣,手足無措。
“后藤大人,這春耕后的動員是家中已經定下的策略,你現在一意要改,怕是不妥當。”
她面前威風凜凜的老婦人,乃是六角家重臣后藤賢豐。
只見她搖搖頭,堅決道。
“還請殿下重啟評議,再論北伐淺井之事。
我家自定賴大人起,常年征戰,各家領地早已疲敝不堪,國人眾多有騷動。
淺井家已經有了反應,定是消息泄露,我家與美濃一色家聯手突襲的時機已然錯過。
如果強行發動,又是一場無意義的消耗。
淺井家背靠盟友朝倉家,我家身后卻是虎視眈眈的斯波家,幕府又必會站在淺井家一邊打壓我家。
明知故犯,智者不取,還望主君三思。”
后藤賢豐伏地叩首,六角義治沉默不語。
半晌,她說道。
“后藤大人請先回去,我再想想。”
后藤賢豐低垂的雙目閃過一絲不滿,但還是勉強行禮,告退離去。
她剛走,議事廳幕后閃出一人,面色陰沉,正是義治之母六角義賢。
她冷哼一聲,說道。
“后藤賢豐越發囂張了。”
六角義治回道。
“母親,后藤大人所言,不無道理。”
六角義賢瞳孔一縮,沒想到女兒竟然會反駁自己。
因為野良田合戰失利,她被迫退位作為交代,誰知道后藤賢豐咄咄逼人,完全沒有收手的意思。
而自己控制六角家的抓手,女兒六角義治看似也越來越不聽話了。
她隱隱有些后悔,早知今日,當時就不該退讓,六角主家實力尚在,家臣團也不敢太過分。
如今一步退,步步退,后藤一系的家臣因為她的讓步越發強硬。
六角家內部,義治坐穩家督之位后也有了自己的政治訴求,反而分散了主家的力量。
此消彼長,她的日子越發不好過了。
六角義賢搖搖頭,甩開腦海中頹唐之意,對女兒解釋道。
“北伐淺井家的戰略不能動搖,這是你我謀劃的戰事。
你繼任家督以后還未有獨當一面的戰果,家臣團心有疑慮。
如若此事終止,你會被視為朝令夕改,軟弱可欺的主君,威望重挫,所以絕不能改。
后藤賢豐就是要弱化主家的權威,拉攏遲疑的家臣團支持她主理家政。”
六角義治點點頭。
雖然她對母親退位后遲遲不肯放權心懷不滿,但在對待后藤家的事上,兩人利益是一致的。
六角義賢冷笑不止,繼續說道。
“后藤賢豐于六角家,如三好長慶于細川家,游佐信教于畠山家。
高門敗落,哪家不是從權威喪失,家臣奪取家中治權開始。
一旦后藤賢豐得到了家臣團支持,總攬家中內外諸事,主家權利必然弱化。
到了我家無足輕重的時候,就該是她后藤家入主南近江,成就一國之主了。”
六角家面對的麻煩,是所有大名都會遇到的問題。
主家因為戰敗削弱,而家臣團態度日益強硬,一旦形成主弱臣強的局面,家業遲早要拱手相讓。
若是守護大名,尚在幕府庇護之中,家臣顧忌幕府反應,做事還會有所收斂,如畠山高政。
可六角家歷來不服幕府,獨立在外。家中內亂更迭,將軍拍手稱快都來不及,哪里會為她家撐腰。
況且,如今的幕府威望墜落,守護體系還留有幾分名分可以唬人?
足利家自身難保,亂世之中,哪家不是惶恐不安,害怕自家滅亡,無顏去見祖先。
六角義治沉思半晌,問道。
“可我家謀劃已經被淺井家知曉,有了防備,戰果怕是難以令家臣團滿意。
如若事有不逮,不滿的家臣團還是會向后藤賢豐靠攏,主家處境依然不能改善。”
六角義賢卻不這么認為,說道。
“今時不同往日。
我在位時,我家已經占據近江九郡,幕府也是盟友,所以才有心覆滅淺井家,一統近江。
誰知道遇上謙信公,唉。。”
六角義賢心口一疼,斯義銀都快成了她的魔障。
每幾日就會夢回野良田,被他砍傷的傷口隱隱作痛,冷汗淋漓。咬牙切齒之余,更是害怕畏懼。
她搖搖頭,收攏心思繼續說道。
“這次我家又不是要覆滅淺井家,只是圖謀被淺井家拿走的北近江三郡而已。
美濃一色家出兵,大軍入近江國必走坂田郡,其余山路崎嶇,不足支撐后勤,難以供給大軍用度。
坂田郡是淺井家老三郡之一,不容有失,淺井長政必須全力應對。
而不到淺井家覆滅的時候,朝倉家絕不會出兵相助。
她家指望的是北近江商路不斷,只要淺井家還在,她家就不會消耗自家實力成全淺井長政。
淺井家弱一些,對兩家聯盟說不準還有好處呢。
斯波家更不用提,也不會對淺井家真心實意。
你要記住,近江乃是天下心腹,得之可得天下。
不論朝倉家還是斯波家,都不會允許淺井家坐大,她們希望的是我們兩家戰亂不休,誰都滅不了誰。”
六角義治捋捋思路,說道。
“您的意思是,讓美濃一色家去啃北近江的硬骨頭。
我家北伐,圖謀的是被淺井家拿走的三郡之地?”
六角義賢亦是否認。
“不可能的。
如果我家吃下三郡,近江又將恢復我家九郡,淺井家三郡的失衡局面,野良田合戰算是白打了。
朝倉家也許不會有所反應,斯波家一定會出面干預。
幕府與斯波家絕不會讓我家再起,再呈尾大不掉之勢。
所以,我家能圖謀的只有愛智郡,如此才不會引發斯波家的強烈反應。
畢竟犬上郡有斯波家的領地,一旦進入犬上郡,難免會失控,要盡力避免與斯波家發生領地糾紛。
有了一郡之地,先收買家臣團,壓住后藤賢豐,再徐徐圖之。”
六角義治點點頭,認同了母親的戰略。
六角義賢露出笑容,自以為得意,卻不知道女兒心中已然一片冰冷。
六角義治剛才上位,信誓旦旦要北伐淺井家,為家族奪回三郡。
如果草草了事,后藤賢豐是打壓下去了,她這家督也是威望折損,不會好受。
此事受益的只有六角義賢,是她主導了北伐進程,一郡之地的分配權自然也在她手中。
她一人得意,受損的卻是六角義治與后藤賢豐,真是好計算呀。
六角義治看透了母親的用心,卻沒有實力翻臉,只能裝作不知。
平靜之下,已然起了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