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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一章覺慶生凡心

  筒井順慶進退兩難,只好暫居在興福寺東北不遠的東大寺,思索對策。

  就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更大的麻煩找上門來。

  靜室內,筒井順慶嘆息道。

  “人欲靜而風不止,明智光秀,松永久秀,與她們結交為友,我真是三生有幸呀。”

  見主君說著氣話,陪坐的松倉重信苦笑搖頭。

  案牘上放著三封信,一封來自細川藤孝,一封來自松永久秀,一封來自明智光秀,目的都是興福寺的一乘院門跡,覺慶法師。

  筒井順慶專心與興福寺博弈,妄圖壓倒宗派成為大和之主。她雖然不敢對北大和的斯波領地動手,但興福寺的尼姑們的確好對付。

  可沒想到,她為了排除外患,結交的兩位武家密友,把天給捅破了。筒井順慶心里百分百確定,足利義輝之死和這兩人脫不了干系。

  足利義輝全家死光光,足利家最近的血親就是興福寺的那個足利雙生女,覺慶。

  細川藤孝來信要人,直言三好家謀逆,問筒井順慶是跟著從賊作亂,還是撥亂反正。

  松永久秀代表三好義繼來信要人,言辭懇切又不乏威脅。三好家上洛成功,正是錦上添花的好機會,勸她要懂得好歹,切莫自誤。

  兩封信把筒井順慶整懵了,她一個尼姑武家,根本不想摻合幕府那些破事,但麻煩來了她推都推不掉。

  誰讓她現在圍著興福寺,對長覺法師磨刀霍霍。覺慶就在寺中,武家大佬們不找她找誰?

  筒井順慶郁悶,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她還沒想清楚如何處理,明智光秀的信也到了。

  看見主君神色晦暗不明,松倉重信小心問道。

  “主君,我們現在怎么辦?”

  筒井順慶思來想去,她不論把覺慶給細川家,還是給三好家,都會得罪另一家。

  誰知道未來是哪方笑到了最后,現在站隊未免太早。為今之計,只好試試明智光秀的辦法。

  她咬牙說道。

  “我們撤軍回筒井城,把細川三好雙方的信交給長覺法師,讓興福寺自己看著辦。

  至于明智光秀那封信。。也送進去。”

  明智光秀的信并沒有要人,只是說了許多足利雙生女落入雙方手中的壞處。筒井順慶害怕長覺法師誤判,不如給她看看,也提個醒。

  興福寺與尼姑武家之間的佛國之爭,是宗派內務。筒井順慶并不想長覺法師摻合進幕府那個漩渦,最后把大和佛國也賠進去。

  松倉重信一臉可惜,說道。

  “主君,我們就這么撤了?

  京都大亂,斯波謙信公必然會從關東趕回來。若是不趁著現在把事做成,等他回來可就沒機會了。”

  筒井順慶瞪了她一眼,不禁嘆了口氣,說道。

  “你以為我愿意嗎?但這事是我們能摻合的?

  足利將軍身為天下之主,全家都慘死于京都。三好家上洛行大逆之事,幕府各方已經紅了眼。

  我現在不退,就別想退了。細川,三淵,斯波,三好這四家的軍勢殺過來,我打得過誰?

  萬一在興福寺打起一場五軍亂戰,別說和她們開戰,就算是她們相互大打出手,我們也扛不住這場兵災人禍。

  我要的大和佛國是一塊富庶寶地,不是一片焦土。趕緊把信交給長覺法師,讓興福寺出面放逐那個覺慶離開大和國,去別處折騰。”

  筒井順慶將三封書信送入興福寺,宣稱匪患掃除,太平無事,對興福寺的保護結束。然后她帶軍連夜收拾鋪蓋跑路,回筒井城去了。

  興福寺,中金堂偏殿靜室。

  長覺愕然問道。

  “筒井順慶真的退了?”

  榮點點頭,看起來并不高興,反而有些沉重。

  “的確是退軍了。”

  在場的人還有覺慶,三人同時看向案牘上的三封信,心思各異。

  筒井順慶這兩年殺伐決斷,趁著斯波義銀不在,迅速整合尼姑武家內部,掌控了大和中南部局勢。

  興福寺長覺在她連番手段之下,不斷敗退,最后只能閉關裝死,以待時機。

  而今日,這位咄咄逼人的尼姑武家首領竟然倉惶退走,讓興福寺諸尼不敢對這三封信背后的含義稍有輕視。

  長覺掃了眼在場的覺慶,開口問道。

  “這件事,你們怎么看?”

  興福寺兩大門跡,大乘院與一乘院,分別由長覺與覺慶擔當,覺慶本身就是有參議權的高階尼官。

  寶藏院諸尼是維護興福寺安全的寺中尼兵,主持榮又是槍術達人,上次以棄武之妙招應對筒井順慶,被長覺法師信重。

  三人關門密議此事,將決定興福寺的態度。

  榮當機立斷說道。

  “不用理會!

  興福寺是方外之地,不參與世俗紛爭。覺慶法師是我一乘院門跡,安心禮佛,早已不問俗事。

  三好家與細川家要人的請求,恕我興福寺無法答應,明智光秀的勸告更是無稽之談。

  逃?逃什么逃?出家本就是求取解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還能逃去哪里?往凡塵泥潭里逃嗎?”

  榮尖銳點出了問題所在。

  三好細川兩家是要把覺慶當槍使,興福寺不能做幫兇,否則真言宗里外不是人,不符合宗派利益。

  而明智光秀的勸告更是包藏禍心,覺慶呆在興福寺還好,一旦離開,必然會引發更多人的擔憂。

  到那時候,她不想摻合進去,也由不得她拒絕。你一個尼姑不在廟里好好待著,出來干嘛?是不是自己有了什么野心?

  這時候,興福寺怎么做都是錯,干脆蒙頭裝死。出家嘛,就是我覺得看不見,那就啥也看不見。

  長覺并不贊同榮的想法,她擔心說道。

  “這些武家利益熏心,為了得到所謂的幕府大義,什么事都做得出來。要是她們強硬來搶,我們該怎么辦?

  我們必須確保興福寺的安全,不能讓寺院陷入兵災之危。”

  榮冷笑一聲,說道。

  “怕什么,三好家和細川家難道真敢在大和國大打出手?

  興福寺東北是東大寺,西北是郡山城,正北是為斯波謙信公建造的新居城,多聞山城。

  我倒要看看細川藤孝敢不敢占據多聞山城,松永久秀敢不敢在東大寺開戰,毀了這座古寺門跡。

  斯波家的重臣敢不敢讓近幾斯波領陷入戰亂,等謙信公回來,她們要怎么交代?

  她們信中言辭激烈,不過是恐嚇,真動起手來可不是那么簡單。”

  長覺仔細一想,還真是這個道理。

  當初她把北大和送給斯波義銀,嚴重侵犯了筒井順慶為首的尼姑武家利益,使得自己在這兩年的爭斗中得不到尼兵團支持。

  但反過來說,因為有北大和斯波領這個緩沖在,任何對興福寺的威脅都要先過斯波家這關。

  尼子勝久敢借道給細川藤孝,但她敢讓細川家與三好家在北大和開戰嗎?還是在斯波義銀新居城的多聞山一帶。

  要知道,多聞山不遠的大和口是大和國與伊賀國的要道,連通兩地斯波領。這地方打起來,留守的斯波家臣團無法向斯波義銀解釋。

  榮見長覺意動,又給她心中天平再加一個籌碼,說道。

  “我聽聞,將軍的遺體現在相國寺中,為了給將軍主持儀式一事,天臺宗與臨濟宗鬧得很不愉快。”

  長覺猛地驚醒過來,對榮點點頭,又看向低頭默念經文,看似神游天外的覺慶。

  當初鐮倉幕府在鐮倉建立五大官寺,是為禪宗寺格。等到鐮倉幕府覆滅,京都仿造鐮倉五山,建立了京都五山,也屬于禪宗。

  禪宗三脈中的臨濟宗是足利幕府初期,宗派上最重要的支持者,順理成章占據了五山之利。

  特別是五山之一的相國寺,由權傾天下的足利義滿創建,臨濟宗相國寺派也因此實力大增。

  這些年,平安兩宗漸漸壓過禪宗三脈。

  真言宗在奈良舊地使勁,合并法相宗,拿下了興福寺。而天臺宗走幕府上層路線,與大御臺所關系相當密切。

  從天臺宗中分出去的日蓮宗與凈土宗,也各自走出了新路。日蓮宗在商人町人中傳播信仰,凈土宗在關東一家獨大。

  凈土宗的異端,凈土真宗又稱一向宗,更是佛教中的戰國大名,一向一揆令天下側目。

  南都六宗和禪宗三脈,在世俗層面,已經無法與平安兩宗抗衡。

  三好三人眾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然把足利義輝的遺體送給了臨濟宗相國寺派,讓禪宗得到一個天大的便宜。

  天臺宗必然震怒,足利將軍家明明與她們關系最密切,結果喪葬這么重要的儀式,竟然不是在天臺宗手中舉行,沒法忍啊。

  宗教信仰,最關鍵的就是涉及生死,這是宗派提高影響力最重要的事。足利將軍作為天下之主,她的儀式當然要搶。

  榮此時提起臨濟宗與天臺宗在相國寺鬧騰,并不是教唆長覺法師跟著去搶一搶。真言宗在京都實力遠不如天臺宗,想搶也搶不過。

  她是在提醒長覺,這次幕府變局,已經涉及到各宗派之間的新一輪洗牌。真言宗拿著覺慶這張好牌,不應該隨便丟棄。

  不管未來誰成為新的幕府將軍,都繞不開覺慶這個足利遺孤,這就少不了真言宗的好處。

  現在局面太亂,看不清利弊得失。一動不如一靜,沉默裝死才是興福寺最好的選擇。

  長覺終于被說服,肅然道。

  “從今日起,興福寺閉門謝客,不理凡塵俗事。”

  她看了眼案上的三封信。

  “這些信,燒了吧。”

  “等一下。”

  長覺與榮同時看向覺慶,沒想到她會在這件事塵埃落定的時候發聲。覺慶看著她們詫異的表情,微微一笑。

  這兩位站在興福寺,站在真言宗的立場,把事情考慮到很妥當。可惜,她們不懂覺慶的心思。

  覺慶將三封信拿起來,這些信她之前已經看過。此時,她想再看一遍,幫自己下定決心。

  先看了三好家的,再看細川家的,最后把明智光秀的那封,仔仔細細又看了兩遍。

  長覺與榮對視一眼,神情凝重。從覺慶的行為來看,她們似乎明白了什么。

  從天皇朝廷開始,出家還俗就是貴族的一個游戲規則。佛寺的門跡顯貴,就是為這些貴族子嗣準備的另一種門第家格。

  日本社會等級嚴苛,龍生龍,鳳生鳳,尊卑有序深入骨髓,就算是方外之地也不能例外,門跡寺格就是佛教的貴賤之別。

  覺慶可以輕松繼承一乘院門跡,就因為她身體里流淌著河內源氏嫡流,足利家的血。

  為了不爭搶繼承權,貴族往往會把多余的孩子送去寺院,成為高階尼官。一旦家中絕嗣,迎回子嗣繼承家業也是常有的事。

  不但貴族如此,天皇與將軍也是如此。遠的不說,足利家自己就做過這種事。覺慶顯然是動心了,畢竟那可是將軍之位,天下之主。

  兩名得道高尼默默等待她的答案,心中思慮萬千。

  如果足利幕府出現一位與真言宗關系密切的新將軍,是不是比天臺宗和臨濟宗打破頭搶足利義輝的喪葬儀式,更加有影響力。

  說不心動是假的,但風險也非常大,讓人心思潮涌,難以抉擇。三位高階尼官各自想著心事,靜室內只有覺慶翻看信件的聲響。

  時間不知流逝多久,覺慶的額頭已然滲出汗水,這個決擇實在太難。

  跨出這一步,也許是天堂,也許是地獄,也許連地獄都是奢望,會一腳踏入萬劫不復之境地。

  但要讓她放棄,也是太難。

  覺慶青燈古佛二十年,前不久才在連綿不斷上門進香的幕府武家好奇打探中,了解到自己的身世。

  足利雙生女,一人成為天下之主,執掌幕府叱咤風云。一人卻要在興福寺誦經禮佛,清心寡欲。

  憑什么?憑什么!

  足利一族覆滅,覺慶學問不差,當然明白奇貨可居的道理,多年修行也澆不滅心頭驟起之欲火。

  最終,覺慶將手中三封書信放近案上燭火,看著它們一角火起,燃燒成燼。

  “座主,我想還俗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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