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條氏政想了想,問道。
“所以,上杉輝虎一定要我們承認她這個關東管領,絕不肯輕易善罷甘休?”
北條幻庵神色凝重,點了點頭。
雙方暫時沒有土地的糾紛,矛盾全部集中在關東管領這個名分認同上,非常尖銳,很難達成妥協。
關東將軍和兩上杉家組成的聯軍,在河越夜戰中被北條家擊潰,原有的關東體系被打垮崩散。
關東將軍足利晴氏被北條家帶回小田原城,死得不明不白。關東管領上杉憲政一路北逃,居城平井城開城投降,全家被北條家屠滅。
北條家扶持足利晴氏之女,足利義氏成為新的關東將軍。然后,由她任命北條氏康為新的關東管領,組成了新的關東體系。
而足利晴氏與上杉憲政為首的舊關東體系,并沒有徹底消亡。
上杉憲政帶著足利晴氏要求越后出兵平叛的親筆畫押信,去了越后國找上杉輝虎。
這時候,足利晴氏已經死去,山內上杉家也被北條家滅族。
上杉憲政干脆收上杉輝虎為養女,把山內上杉家名和關東管領役職一起打包送給她。只求她南下攻打北條家,為死難的族人復仇。
之后,上杉輝虎上洛京都找到足利義輝,得到她的承認,正式繼承了足利晴氏與上杉憲政為首的舊關東體系。
原本,新舊兩個關東體系是水火不容的關系。可因為足利義氏的投降,讓關東的政治局面變得更加復雜。
在斯波義銀勸說下,足利義氏投向上杉輝虎。上杉輝虎接納足利義氏,也就肯定了她這位新任關東將軍的名分。
而上杉輝虎在鶴岡八幡宮完成儀式,也成為足利義氏認可的新關東管領。
現在問題來了,足利義氏先后在鶴岡八幡宮承認兩個關東管領,北條氏康和上杉輝虎。
誰才是正統?
因為先后投靠北條家和上杉家,足利義氏已經淪為關八州武家的笑柄,鐮倉足利家門楣無光。
但也因為兩個關東體系都承認足利義氏這個關東將軍,竟然有了融合的跡象。
北條氏康和上杉輝虎無法調和的尖銳矛盾,就在于誰才是真正的關東管領,名義上的關東第二號人物。
北條家在佐野領戰敗,家中精銳喪盡。北條氏康處于弱勢,她的訴求只是不承認上杉輝虎這位關東管領。
而上杉輝虎,更加強勢一點。
她之前圍困小田原城,即便打不下來。在十萬大軍虎視眈眈之下,也要逼迫北條氏康低頭獻刀稱臣,承認自己的關東管領之位。
可現在,十萬關東聯軍只剩下兩萬,上杉輝虎雖然強硬如昔,卻少了碾壓北條家的底氣。
北條幻庵頭疼就頭疼在這里,怎么讓上杉輝虎這個驕傲的武家接受現實,愿意讓步。
北條氏政也想明白了,她冷笑道。
“關東聯軍已經散架,兩萬人馬只怕連片瀨江都不敢過,玉繩城都困不死。
她上杉輝虎還有什么資格硬氣?戰場上得不到,竟然指望談判桌上得到,簡直是癡心妄想!”
比起北條氏政的激昂,北條幻庵卻很冷靜,說道。
“越后八千戰兵,就在佐野領擊敗了我們兩萬人馬。
也許二萬人圍不住小田原城,玉繩城,但也足夠肆虐我們的領地,讓我們緩不過氣來。”
現在的北條家和越后大軍,是麻桿打狼兩頭怕。
北條家怕兩萬大軍把自己領地糟蹋爛了,越后一方害怕剛才征服的后院不穩,大軍被困死在前線。
雙方其實都有意愿停戰,只是條件談不攏。
北條氏政皺眉道。
“來之前,母親大人劃了底線。
萬不得已,可以承認上杉輝虎的關東管領,但最好,能夠爭取兩家各表一方。”
北條幻庵沉思,她明白北條氏康的意思。
北條家畢竟打了敗仗,在談判桌上相對弱勢。自家領地上有兩萬敵人來回溜達,心里發麻。
看似形勢逆轉,已經轉危為安。但越后大軍一日不撤,北條家一天不能安心。
但如果可行,最好還是能堅持兩個關東,各表一方。雙方都是關東管領,各占一邊,各說各話。
北條幻庵說道。
“這件事不容易。
御臺所謀劃進軍鐮倉,繼位獻刀,就是想讓我家承認上杉殿下的關東管領。
至少在我離開八幡宮的時候,他還沒有放棄這個想法。只要他支持上杉殿下,越后內部就相當穩固,很難動搖。”
斯波義銀和上杉輝虎當然不能接受,北條家提出的兩個關東。
作為舊體系的正統繼承人,并且打贏了佐野領合戰的強勢方,越后一方的訴求就是要北條家稱臣。
關東管領是關東體系的第二號人物,足利義氏這個關東將軍實力微弱,人心喪盡,幾近傀儡。
誰成為關東管領,誰就是關東十國的中央首腦,最高領袖。這對關東攻略之后的布局非常有好處,這個政治名分必須爭到位。
北條氏康搞兩個關東算什么意思?是要分裂關東體系嗎?
越后一方可以暫時容忍北條家盤踞相模武藏一角,但雙方的政治地位必須在一個關東體系內,是中央與地方的關系。
上杉輝虎是君,北條氏康是臣,雙方是中央和地方的關系。上杉輝虎日后的軍事行動,是中央出兵平叛地方亂黨,占盡道義優勢。
這對越后一方的關東攻略有極大的好處,不會輕易放棄,讓北條幻庵感到有些頭疼。
但她也不愿意退到北條氏康的底線,北條家放棄獨立,向上杉輝虎稱臣。
雖然這樣做,能迅速解開眼前死結。但北條家以后再與越后大軍交戰,就會陷入道義上的被動。
北條氏政見她苦惱,笑道。
“姨祖母,我倒是有個想法。”
“氏政殿下請說。”
北條氏政取出一面白旗,雙手左右拉伸抖開。
北條幻庵意外望著這面式樣獨特的足利二引兩家紋旗,問道。
“這是。。足利白旗,御旗?”
北條氏政神色復雜點點頭,捏著旗角的手忍不住緊了緊,說道。
“不錯,正是御旗。
這是北條綱成大人在佐野領戰場上拼死送回來的,斯波義銀的御旗。”
北條氏政咬牙切齒,連敬語都省略了。
在坐的北條康成身體一震,雙目投向這面戰痕累累的御旗,泛起霧氣,口中喃喃道。
“母親。。”
北條綱成擔任河越城代期間,北條康成實際上已經接管了玉繩城的防務。
佐野領合戰,母親戰死。她也表現出了自己的能力,死守玉繩城不出,沒有辜負北條氏康的期望。
北條氏政伏地叩首,對北條康成真誠說道。
“非常對不起!北條綱成大人是因為我的決策失誤而戰死,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
北條康成避開她的正面,鞠躬還禮道。
“氏政殿下,請您不要這樣說。
戰死沙場,馬革裹尸,乃是武家的宿命。母親是光榮的戰死在戰場上,我為她感到驕傲。”
北條氏政搖搖頭,堅決道。
“不,這是我的失責,我絕不會忘記北條綱成大人與玉繩城北條家給予我的幫助。
康成,請你一定要原諒我,繼續輔佐我,把你的力量借給我。”
北條康成已是熱淚盈眶,伏地叩首說道。
“嗨!”
北條幻庵在旁邊看得欣慰,暗自點頭,北條氏政做得非常好。
她果斷借助御旗之事拉近和北條康成的關系,與其共情。承諾不忘恩情,并重用對方,安定人心。
玉繩城北條家是北條家的重要分支,重要一門眾。
北條綱成迎娶北條氏康的兄弟,被賜苗字北條,進入北條一門眾,擔任玉繩城代。她這一支北條分家,被稱為玉繩北條家。
玉繩城可以說是北條家除了小田原城外,最重要的領地,統領玉繩眾的玉繩北條家地位相當高。
北條氏政在佐野領戰前,疏遠防范北條綱成。她不留情面把河越城交給大道寺盛昌,最后害得北條綱成拼死斷后,戰沒佐野領。
她要是不能籠絡住北條康成,玉繩眾這支北條家中的重要力量,遲早會出問題。
如今看來,不管是北條氏康囑咐,還是北條氏政自己開了竅,結果還是相當不錯的。
其實,北條康成也有自己的苦衷。北條綱成戰死,玉繩眾未來怎么走,她心里沒底。家督親自上門認錯,她沒理由不接受這份好意。
北條氏政肯定會給予玉繩城北條家體足夠的補償,幫北條康成拿穩玉繩城的權力。
雖然死了母親很慘,但家業不被動搖,還有可能更上一層樓,北條康成當然知道怎么選最有利。
看見兩人君臣相得,北條幻庵撫掌而笑。然后,三人重回正題。
北條幻庵問道。
“氏政殿下,你是想用這面足利白旗,逼迫御臺所讓步?”
北條氏政點頭道。
“正是如此。
聽聞這面御旗,是斯波義銀第一次入京之時,足利將軍親賜,這才開啟了他南征北戰所向披靡的征程。
想來,他必然愿意為了討回這面御旗,付出一些代價。只要他肯松口,不管上杉輝虎愿不愿意,這個契機算是打開了。”
北條幻庵若有所思。
斯波義銀與上杉輝虎步調一致,這是北條家最頭疼的地方,北條氏康千方百計想要擴大兩人的分歧,讓兩人產生嫌隙。
的確可以在這面御旗的歸還之事上,下下功夫。即便不能打開局面,能讓兩人的步伐不再協調,對北條家也是一件好事。
北條幻庵望著這面滿是煙熏火燎,箭矢串痕的白旗,心存敬意。
不管她們在背后怎么計算斯波義銀,但這位須眉不讓巾幗的御臺所,還是得到了所有關東武家的尊重,北條家也不例外。
隨著他在越后平亂,川中島合戰,越中出陣,佐野領合戰的一次次英武表現。
關東武家不得不承認,這位從近幾而來的足利軍神,的確是名副其實的強者。
武家社會有強烈的慕強情節,這位風華絕代的少年郎,真是讓北條家又敬又怕,心情復雜。
北條氏政也在望著這面御旗,心思已經飛去鐮倉鶴岡八幡宮。
斯波義銀在佐野領安排的板甲姬武士團,是導致北條大軍崩潰的罪魁禍首。
雖然兩人在佐野領鏖戰一場,但北條氏政卻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名聲在外的御臺所,斯波謙信公。
自從佐野領戰敗,回到小田原城,她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夜夜夢魘中,面容模糊的斯波義銀總是提槍刺入她胸膛,令她驚醒。
捏了捏手中御旗,北條氏政這次來談判,不單單是要洗清佐野領的污點,也是要跨過自己的心魔。
她暗暗念道,斯波義銀,不管你是什么洪水猛獸,我都不會再被你擊垮,我不怕你。
這次談判,她是來勢洶洶,志在必得。
三人又商議了一些細節,北條幻庵見北條氏政疲憊不堪,知道她是趕路辛苦,鞠躬說道。
“氏政殿下,天色不早,今晚請您好好休息。
明日,我們就渡河前往鐮倉,去鶴岡八幡宮與御臺所,上杉殿下,好好談一談。”
北條氏政點頭答應,三人行禮散會,各自休息。
當晚,一場大雪紛飛,寒風凜冽。翌日清晨,大雪已經覆蓋平原,銀裝素裹的風景在北條氏政眼中分外鼓舞。
她恨不得這些天日夜風雪交加,讓遠征在外,駐扎營地的越后大軍更難受一點才好。
一行人騎馬來到片瀨江邊,河川已經被凍結。一名旗本先行踏上冰面,來回走了一趟,匯報冰封厚實,可以前行。
北條氏政指著冰面,對北條幻庵說道。
“姨祖母,果真是天助我也。上意如此,天命難違。”
她忍不住仰天長笑,對即將展開的談判更有信心。
凜冬已至,水運冰封。
越后大軍的后勤線主要依賴利根川,多摩川,相模川等等,上野武藏相模三國的河川水運,再輔以當地武家的農兵轉運。
如今河面結冰,關東武家各自回家,當地農兵不知道還能不能使喚得動。越后大軍的后勤保障,一定會有很大壓力。
這份壓力放在談判桌上,又給北條家加了一塊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