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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九章雌伏的秀吉

  明智光秀是一個有理想的人。

  但她的理想,是實現武家天下的秩序井然。不是武家不算人,尊卑嫡庶出身門第,又是維護武家秩序的一條重要標準。

  所以,明智光秀可以一邊痛斥細川藤孝這些守舊派固步自封,腐朽不堪。

  另一邊,她自己卻把中下層姬武士看做工具,平民百姓更不在她眼中,視若豬狗。

  秩序,不是平等。即便有平等,也只在少數人的內部通用。

  說到底,她只是一個頑固的武家利益維護者。她想要的變革,她理想的新世界,只是建立一套更有效的武家體系。

  而在近幾東面的濃尾平原,一股突破一切舊傳統的新勢力,正在冉冉升起。

  一個膽大包天,無可不為的姬武士即將登上天下的舞臺。帶著她布武天下的意志,摧毀一切妨礙她前進的陳規舊俗。

  明智光秀不知道,來自織田家的狂瀾,不但會摧毀腐朽的足利幕府,更有可能顛覆整個武家天下。

  冬日的濃尾平原雖然也冷,但比起關東苦寒,還是好上許多。

  在接待了來訪的和田惟政之后,織田信長下令在岐阜城召開評議會,織田家臣紛紛聽命前來。

  遠在尾張國本領的羽柴秀吉接到命令,迅速北上渡過木曾川,趕往岐阜城參會。

  她雖然只是千石地頭,但卻是織田信長對內軍事改革,樹立起的平民代表人物。

  織田家的足輕新法度,使得足輕逐漸成為織田家內部崛起的軍事力量。卒族的出現,極大提高了足輕的作戰意愿。

  原本的武家軍事體系中,家中姬武士是基層骨干,雇傭野武士惡黨作為補充戰力,戰時動員農婦以農兵身份運輸輜重。

  而足輕,則是鄉間多生多養,出現的無地平民。被武家征召為常備或者半常備,平時給一口飯吃,戰時當炮灰使用。

  織田信長搞起農兵分離,把足輕地位,前所未有的拉高,另外登記造冊成為卒族。給予上升渠道,能夠以軍功擔任足輕頭。

  而基層姬武士在軍中最低的一檔,就是擔任足輕頭。這是可以拿取恩賞,得到職祿的武家職位。

  足輕法度的提出,讓織田家臣團為之嘩然。姬武士與足輕并列為同僚,這是公然挑釁武家特權。

  雖然只在天花板上戳出一個小孔,但確實是打開了階級上升的通道,讓足輕與最下層的姬武士站在了同一水平線上。

  織田家臣團敢怒不敢言,她們對織田信長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通過這幾年的經營,織田信長的實力已經徹底壓倒了織田家臣團。

  羽柴秀吉,就是織田信長扶起來的平民代表。雖然她是入贅木下家得到了武家身份,并非真平民。

  但這并不妨礙織田信長大肆宣傳,提高足輕們的期望,讓織田家中的卒族概念成型。

  而羽柴秀吉,也借此參與到軍中變革。她的影響力遠比一般千石地頭,大得多。

  有一利有一弊。

  隨著卒族出現,尾張美濃武家對羽柴秀吉的態度也是越來越排斥,讓她非常被動。

  指著遠處的墨俁城,羽柴秀吉對身邊的蜂須賀正勝說道。

  “蜂須賀姬,你看我們當年一夜建起的城池,如今已經被加固的這般雌壯。”

  墨俁城并非一夜建成,但這并不妨礙羽柴秀吉吹噓幾句。

  蜂須賀正勝也聽著高興,這件事是她的得意之作,幫她得到織田信長恩賞,繼承蜂須賀家督之位。

  “羽柴大人客氣,全是您運籌帷幄,身先士卒,才有墨俁一夜城的壯舉,我不過是做了些份內的事。”

  羽柴秀吉誠懇說道。

  “不不不,蜂須賀姬過謙了。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根本沒辦法成功,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蜂須賀正勝面上謙虛,心里卻是樂開了花。

  羽柴秀吉雖然出身低賤,但為人處世情商極高,與她相處是一件相當愉快的事。

  也就是她夠精靈,又能屈能伸,唾面自干。這才在尾張美濃兩國武家,普遍敵視她的情況下,還能活蹦亂跳,沒被人給整死。

  幾句話讓蜂須賀正勝眉開眼笑,羽柴秀吉望著遠處的墨俁城,心里并不平靜。

  她是織田信長的仆役出身,當年想到用胸口幫主君捂暖鞋子,引起織田信長注意的賤婢,一路能走到今天是極其不易。

  說起來也算織田信長的親信,但她和丹羽長秀這些野孩子團成員不同,層次太低受盡鄙夷。

  好不容易入贅木下家,成為村里地侍,算是有了姬武士身份。又趕上織田信長軍事改革,被拉出來當典型,被動得罪整個武家集團。

  雖然她聽取竹中重治的建議,改苗字羽柴。一字取自丹羽長秀,一字取自柴田勝家,表示對這兩位織田重臣提攜的恩情,永世不忘。

  但現實中,她還是舉步維艱,日子難熬。

  蜂須賀正勝是織田信長派遣給她的與力,出身海東郡蜂須賀鄉,蜂須賀家是尾張土生土長的豪族。

  作為上司的羽柴秀吉,還得花心思哄著她開心。這背后的艱難險阻,可見一斑。

  一旁的竹中重治看著兩人意氣風發,手指墨俁城回憶當初,共情當初并肩作戰的日子,眼中閃過一絲對羽柴秀吉的贊許。

  竹中家是美濃國不破郡大族,竹中重治曾經是菩提山城城主,正兒八經的萬石大名身份。

  當初她與安藤守就合謀奪取稻葉山城,反抗一色義龍失敗,被西美濃眾拋棄。

  不得已,她投奔織田信長,結果被打發到羽柴秀吉麾下當與力。

  原本還有些憤憤不平的她,也是被羽柴秀吉的真誠所打動,慢慢習慣了自己的處境,真心為她出謀劃策。

  這位羽柴大人也許是因為出身不好,察言觀色,體恤人情的本事近乎本能。在武家之間冷冰冰的利益交際中,簡直是一股暖心清流。

  不論何時何地,她都能體諒別人的難處,夸贊別人的長處。即便是看她不順眼的柴田勝家,也很少為難她,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

  只要織田信長還用得上羽柴秀吉,其他人就算想弄死她。看在她如沐春風的處世手段上,也會暫時忍一忍,不會在面子上太為難她。

  可面子到底是面子,利益沖突才是根本,這賠笑的日子終究換不來未來的安全。

  一行人繼續出發,往岐阜城前進。路上,羽柴秀吉終于忍不住心中忐忑,恭敬問向竹中重治。

  “竹中姬,你說大殿這次召集我們評議,是不是又要有什么大舉措了?”

  對于竹中重治這位與力,羽柴秀吉一直是以禮相待。

  她心里很清楚,蜂須賀正勝與竹中重治兩人,是織田信長派給她的雙保險,以免她這個出身卑賤的仆役不懂武家規矩,被人玩死。

  但比起蜂須賀正勝,竹中重治在羽柴秀吉心中的分量更重。

  這不單單因為竹中重治出身更高,擔當過萬石大名。更是因為她才智過人,為羽柴秀吉指明了未來的道路。

  這一年多,在竹中重治的建議下,羽柴秀吉改換苗字,討好丹羽長秀與柴田勝家兩位大佬,暫時混得還行。

  特別是丹羽長秀,羽柴秀吉本就是她麾下的奉行出身,算是她這一派系的分支,也是諸多包容。

  羽柴秀吉聽從竹中重治的忠告,和自家幾個小丫頭一起接受了她的武家教育。

  一年多時間雖然不長,但她們過得卻很充實。武藝軍略文書算術,竹中重治將這些武家學識傾囊相授,雙方的關系亦師亦友。

  但此時,雌伏多時的羽柴秀吉終于有些忍不住了。

  她總覺得隨著尾張美濃兩國的穩固,軍事改革的順利推進,織田信長已經漸漸用不上她。

  換而言之,羽柴秀吉對于織田信長就快沒有利用價值了。

  這個覺悟讓她心驚膽戰,因為她非常清楚自己的主君,織田信長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功利,現實。

  對于有用的人,織田信長可以慷慨大方到超乎常識。但對于無用的人,織田信長也可以殘酷到不念絲毫人情世故。

  羽柴秀吉很害怕,當自己失去了利用價值,是否會被織田信長丟在一邊。

  都不用織田信長把她打落塵埃,只需要不再關注她,就足夠讓那些對她充滿惡意的武家,找機會把她給弄死。

  羽柴秀吉試探性的一句問話,讓竹中重治心頭一暖。

  這一年多,因為竹中重治的建言,羽柴秀吉幾乎是放棄了所有的發展機會,以避免和尾張美濃兩國武家發生沖突。

  不管是吞并東美濃的齋藤家基本盤,還是出兵北伊勢搶地盤,羽柴秀吉都沒趕上一口熱乎的。

  這一切,都因為她貫徹了竹中重治的策略,韜光養晦,這讓竹中重治非常感動。

  竹中重治有時候不禁聯想,要是當初安藤守就能這么相信自己,婆媳兩人也不至于不戰而潰。

  就為了羽柴秀吉這一份言聽計從的信賴,才讓流離失所的竹中重治下了決心,愿意陪著這位出身卑賤的千石地頭,搏一搏前程。

  竹中重治望了眼有些不好意思的羽柴秀吉,笑道。

  “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京都事變,三好上洛大逆弒君,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我想,大殿興師動眾召開大評議,必然是有了把握,要對近幾出手。”

  羽柴秀吉疑惑道。

  “何以見得?”

  竹中重治說道。

  “您想一想,以大殿的脾氣,若不是為了近幾出現的天賜良機,她怎么可能輕易放過北伊勢那些武家,只是以降伏依附,敷衍了事。”

  羽柴秀吉思索一下,點頭道。

  “竹中姬說得對。

  北伊勢之戰,我們占盡了優勢。以大殿的性格,必然是要把那些地方武家生吞活剝。

  這次肯輕易放過她們,迅速回軍休整,多半是意在近幾。

  只是不知道,用不用得上我。”

  羽柴秀吉偷偷看了眼竹中重治,竹中重治見她期待的樣子,有些想笑。

  “羽柴大人,您放心吧,我們的機會來了。”

  羽柴秀吉雙目一亮,大喜盯著竹中重治。

  “竹中姬,真的嗎?”

  竹中重治點頭道。

  “是真的,您的機遇到了。”

  見她如此肯定,羽柴秀吉反而有些不自信。

  “竹中姬,你之前還叫我潛心修學,不要和家中有力武家爭搶好處,這會兒怎么變了?”

  竹中重治笑了笑,解釋道。

  “此一時,彼一時。

  如果大殿只是在尾張美濃兩國周邊稱雌,我們當然要躬身自省,小心謹慎,以防奸人陷害。

  可要只是在周邊動武,大殿又為什么革新足輕法度,將足輕登記造冊提拔為卒族?

  以尾張美濃兩國武家的體量,稱霸一方足矣,何必再弄出一個卒族,讓家臣團感到不自在。”

  羽柴秀吉若有所思,點頭認可,竹中重治繼續說道。

  “織田家的農兵分離,足輕法度,就不是為周遭領國準備的。這份大動作的軍事改革,是大殿準備布武天下的底氣。

  各國常備足輕,大多是使用二間半長槍,唯有織田家要求使用三間半長槍。

  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大家都明白。

  可太長的長槍不好用,費力氣,需要大量訓練。足輕能有這個耐心練習?她們就是混一口飯吃。

  只有織田家的足輕,殺敵可以晉升足輕頭,有職祿有恩賞,類比底層姬武士。只有織田家的足輕,才有意愿努力訓練,奮勇殺敵。

  再加上日蓮宗信徒建造的鐵炮工坊,廉價的鐵炮被大批量生產出來,裝備足輕,混編弓矢鐵炮眾。

  長槍配上弓矢鐵炮,織田家的常備足輕,已經足以給傳統武家戰法,造成很大的麻煩。”

  羽柴秀吉搖搖頭,說道。

  “可足輕到底是足輕,依然打不過從小訓練的姬武士。”

  竹中重治肅然道。

  “羽柴大人,你錯了。

  第一,有了農兵分離,農兵的作戰價值就徹底被丟棄,只剩下運輸輜重的輔助功能。這樣,織田家就可以擺脫農忙農閑季節的限制。

  你想想,如果織田家在敵人農忙做事的時候,反復派兵襲擾。冬耕,春耕,夏收,秋收,反季作戰,尋常武家的領地能堅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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