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惟政在旁聽得心頭一跳。
將軍剛從伊勢貞教的坑里爬出來,怎么還不長記性?明智光秀比起伊勢貞教的陰損毒辣,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忍不住出言說道。
“將軍,明智大人可是斯波家的棟梁之臣,大御臺所必有重用。”
足利義昭不以為然,說道。
“我又不是要明智姬轉侍足利家,只是效仿先代,讓她在幕府中當個陪臣,也好替我出出主意。”
和田惟政心里一苦,她怕的就是這個呀。
明智光秀微微一笑,說道。
“其實,我已經向大御臺所懇請駐守京都,負責與幕府的交涉。
為了不讓斯波家與幕府再起誤會,我很愿意貢獻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
足利義昭感動得點點頭,說道。
“你有心了。”
和田惟政與仁木義政下意識望向對方,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之意。
斯波義銀走就走了,怎么把明智光秀這混蛋留下來了?
但足利義昭對明智光秀好感滿滿,斯波義銀又派明智光秀來示好,完美解決了這次危機。
兩人無話可說,只能憋在心里,暗自警惕。
義銀回望笠置山,茫然若失。
笠置山分割京都盆地與奈良盆地,是山城國與大和國的天然分界線。
前些天,他意氣風發從這里前往京都,誓要聯合幕府各家,壓制野心勃勃的織田信長。
可今日,他卻是退邸歸領,無奈得從京都黯然離開。
明智光秀前往二條御所,與足利義昭曉以利害。斯波義銀以讓步換取天誅,終究是順利從京都這個大泥潭脫了身。
但他心中,卻沒有半點欣喜,只有重重的挫敗感。
足利義昭忘恩負義,幕府各家自私自利,讓他一腔熱血被現實的冰水澆個透心涼。
他以為在東福寺一番表演,拿捏住了織田信長,誰知道正要離京之際,卻收到藤堂虎高在南近江之地遇害的消息。
織田家剛才拿下南近江之地,正處于強力鎮壓亂局的時候。
前田利家與藤堂虎高是斯波家參與聯合軍勢的主將和副將,藤堂虎高怎么可能會被輕易暗殺?
雖然傳來的消息,藤堂虎高是死于私仇。但斯波義銀心里清楚,這件事多半是織田信長所為,更可能有淺井長政默許。
藤堂領位于犬上郡,藤堂虎高被犬上郡武家擁護,抗稅不繳,早就讓淺井家渾身不自在。
之前南近江六角家的威脅還在,淺井長政只好勉強容忍。如今織田家拿下了南近江之地,藤堂領地存在就分外扎眼了。
如果暗殺藤堂虎高,真是織田淺井兩家合謀。那就說明,義銀希望兩家因為南近江之地歸屬而產生激烈矛盾的謀劃,徹底破產了。
織田信長幫淺井長政拔掉了藤堂虎高這根刺,淺井長政終于可以消化掉野良田合戰后拿到的北近江新三郡,雙方的聯盟更加緊密。
義銀心中的挫敗感,不單單源于織田淺井兩家的聯合,更來自他一直無往不利的美色攻勢失敗了。
他以為織田信長會為情所困,被自己的演技迷惑。可現實證明,織田信長不會為了私情,影響她的天下之野望。
織田信長不是上杉輝虎,她更加冷酷,更加功利。對義銀,她或許有情。但對斯波家,她一樣會無情得削弱打壓。
接連受挫的義銀,忽然對未來有些迷茫。
在關東,他被關東武家鬧得焦頭爛額。在近幾,他被幕府武家耍得團團轉。
他不禁懷疑,自己做事的方式,是否真的存在問題。難道這亂世,真的毫無道理公義可言?做人越無恥,活得越滋潤?
義銀從家破人亡,一步步走上巔峰。從無所不用其極,到做事開始講究原則。
這不是因為他傻,而是他覺得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底氣,做事可以有點底線,講點道德了。
他前世的三觀,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他的行為。
他只是下意識以現代社會道德觀在看待自己,容易良心不安。即便強迫自己適應這個殘酷的古代亂世,也很難做到古代人那么冷血。
稍有余力,他就開始心慈手軟。而他的猶豫,又成了別人攻擊他的弱點。
難道只有成為明智光秀那樣無所不為的毒士,又或者上杉輝虎那種不服就宰光的殺胚,才是正確的嗎?
義銀望著笠置山,想著心事。
堅持自己,還是隨波逐流,這是個問題。
如果地位的提高,不能讓自己變得更像一個人,那還真是讓人沮喪的覺悟。
沿著川流,穿越笠置山在兩個盆地之間的道路。義銀騎在馬上,有些悶悶不樂。
忽然,蒲生氏鄉打馬上前,對義銀,說道。
“大御臺所,前面有人。”
義銀抬眼一看,果然有一隊人在前方的路邊恭候。
東里村,義銀坐在村落屋敷的正廳中,打量著破破爛爛的房子。
這間屋子屬于東里村的地頭,算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但在義銀這等貴人眼中,實在是寒磣了一點。
大和國的地位,在天下六十六國中非常特殊。
大和國以北部奈良盆地,與南部紀伊山地組成,奈良盆地是大和族起源地,自古地位不凡。
從鐮倉幕府到室町幕府,武家政權都不太愿意得罪這里強大的宗教勢力,所以這里一直是由寺院勢力把持國政。
室町幕府在大和國不設守護,一直是由興福寺打理,大和國因此被稱為佛國。
這件事在三好長慶入侵之時,發生了變化。
十河一存攻入大和國,想從南線穿越,攻擊山城國。這件事點爆了大和國內部的一個大雷,那就是興福寺與尼兵團的矛盾。
筒井順慶為首的尼姑武家,是興福寺下屬尼兵團的領導者,她們想要真正統治大和國,而不是繼續當興福寺尼姑們的鷹犬。
多年以來,興福寺的世俗權力一直被尼姑武家蠶食,到了十河一存入侵之時,已是矛盾重重。
筒井順慶想利用十河一存消滅興福寺的教團,于是按兵不動。
結果,橫空出世的斯波義銀率領伊賀眾把十河一存這支偏師砍翻在地,讓興福寺座主長覺法師,有了另一個選擇。
興福寺長覺將北大和十萬石領地,給了斯波義銀。而室町幕府也在戰后賜予北大和守護役職,讓斯波義銀有了名分正式介入大和國。
大和國內,從此成了斯波家,興福寺,筒井家三足鼎立。
大和國的地理特征,是北盆地,南山地,主要的耕地在北方奈良盆地。
興福寺給出的十萬石領地,最重要的是添上郡與添下郡兩個富郡。東里村是添上郡十七村之一,在山城國與大和國邊界的村落。
這次,義銀回返北大和,東里村的地頭大著膽子攔路,請求義銀在此休息,給當地武家一個侍奉君上,一睹天顏的機會。
與她一齊伏拜的來人,竟然還有七個村落的地頭。這些人控制的土地已經超過上萬石,以斯波義銀的身份,都不得不重視。
被請回了村子休息,義銀心中不免嘀咕,這些地頭忽然這么大膽,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他正思索此事,蒲生氏鄉來報,這群地頭正式請求入見主君。
正廳內,一群地頭一齊望著帶頭的東里,讓她心里想罵人。
但她是此地的地頭,是此間主人,又不得不開口。于是小心翼翼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的義銀,鞠躬說道。
“村落鄙陋,招待不周,還請大御臺所恕罪。”
義銀忍不住笑起來,又不是他愿意來這里吃糠咽菜住破屋,明明是這群地頭有事相求。這會兒她們倒又猶豫起來了,實在有趣。
他笑道。
“說起來,你們都是我的臣屬。
這兩年我不在近幾,你們忠心做事,兵糧役皆供奉有余。
雖然我離開得久,與你們不熟悉,但你們的忠誠我是知道的,不必見外。
有什么話,你直接說,我且聽著。”
與這些粗鄙現實的地頭,沒必要咬文嚼字,猜來猜去。她們說著累,義銀聽著更累。
見義銀坦言直接,東里也是壯起膽子,小聲問道。
“卑下聽聞一些傳言,據說。。據說主家要發糧食補貼出仕的姬武士?
我們幾家都有子嗣出仕,那個。。也不是貪圖主家錢糧,只是這么個事傳得有鼻子有眼,大家有些當真了。”
義銀聽得想笑。
從來只有主家對下面的村落加稅加役,主家給村落發錢發糧的好事,那是自打有了天皇朝廷的千年以來,從來就沒聽說過。
也難怪這些地頭懵b,她們不敢相信有這種好事,但又不舍得放棄這個幻想。
這群人估計是心里癢癢得受不了,一村一家不敢攔路問,干脆聯合一起。就算義銀發怒,也是法不責眾,大家挨得板子不會太重。
義銀笑道。
“你倒是說說看,是怎么樣的傳言,我才好回答。”
東里咬咬牙,說道。
“聽說年底要發糧食,一個出仕的女兒,可以拿到整整二石糙米。”
義銀搖搖頭,說道。
“這消息不準確。”
東里聽得有些失望,但又覺得合乎情理,干巴巴笑道。
“是啊。。我就說哪有這等好事,哪個亂嚼舌頭的,回頭非得好好教訓教訓她。”
義銀看了她一眼,說道。
“那是之前的方案,現在改了。不用等年底,夏天就會發糧食。
每個出仕斯波家的姬武士,不論是直屬主家的,還是臣屬的家臣,都能拿到二石糙米。
之后,每半年會發一次。過幾年,每次發放的糙米會漲到三石。”
東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天大的餡餅竟然是真的?
望著俊朗不似凡人的斯波義銀,東里又覺得大御臺所口含天憲,必然不會騙自己這等粗人。
她忍不住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流出眼淚,才確定不是在做夢。
義銀饒有興趣看著一群地頭的面色變來變去,最后是一群人先后伏地叩首,歡天喜地高呼大御臺所萬歲。
東里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顫顫悠悠說道。
“大御臺所萬福金安,延壽萬年。”
義銀搖搖頭,不知道她哪里淘來的幾句吉祥話,聽起來就像是寺廟里那群光頭教的廢話。
他親近道。
“怎么?家里有幾個女兒出仕?這次賺了不少吧?
今年春耕順利嗎?馬上就要夏收了,麥子長得怎么樣了?”
義銀幾句接地氣的話,頓時讓東里等人大感親近,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什么地肥,搶水,雨多的,義銀哪懂這些。他只是微笑著做出傾聽的姿態,就讓這些地頭們感動不已。
北大和的老武家,都是當初被南面的尼姑武家逼得走投無路,一狠心投了斯波義銀。
現在,老武家的勢力已經被明智,尼子等各家重臣的臣屬稀釋,老武家的青壯姬武士跟著島勝猛在關東開拓新領。
在場的地頭,來歷也是亂七八糟。義銀兩年多不在,更分不清她們誰是誰的人。聽了一陣,又聽不懂,義銀忍不住偷偷打了個哈欠。
一旁的井伊直政一直注意著他,見他有些疲乏,出列說道。
“大御臺所趕路辛苦,你們已經得到了答案,不要再打攪大御臺所休息!”
東里等人這才意猶未盡的停下,她們說的哪里是事情,只是有緣和大御臺所多說幾句話,沾點貴氣,實在是停不下來。
見義銀如此平易見人,耐心聽大家說些廢話,這些中層地頭,亦是感動不已。
東里帶頭伏地叩首,說道。
“大御臺所放心,拿了主家的好處,家里的女兒一定會用心做事,不會白吃主家的糧食!”
義銀搖搖頭,說道。
“讓各家的孩子安心吃飽飯,我在一日,斯波忠基金每年的年金,只會多,不會少。”
東里等人千恩萬謝,紅著眼睛走了。
義銀倒不是唱高調,斯波忠基金從建立的第一天起,就注定只能多發,不能少發。
義銀前世的現代金融,還有虧損被基民狂罵的時候。
但這中古時代的忠基金,義銀是不敢不發,就算虧損,每年的年金,硬著頭皮也要發足。
武家可都是帶刀的流氓,不比前世只會瞎bb的基民。
別看她們今天指天發誓效忠斯波家,哪天忠基金不發糧了,立馬就會人心不穩,鬧出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