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銀跨越北陸道之時,遠在信濃的大山之中,一位老人已是壽數將近,時日無多。
信濃國,東信地區,上田城。
真田幸隆為武田信玄攻略東信立下大功,受封東信北信之間的重鎮戶石城,
又拿回了真田鄉祖地。
之后,真田幸隆命令女兒真田昌幸在戶石城與真田鄉之間的上田盆地北部,信濃川支流尼淵處,建造上田城,以為真田家新居城。
這座新城,今年春天剛才筑成入住,
真田幸隆的身體就不行了。
拖到夏天,她隱隱感覺到了什么。寫信去西上野,要求孫女真田信繁來東信,
見自己最后一面。
盛夏的山里比山外涼爽一些,只是樹上的蟬鳴實在是太多,吵得人睡不好覺。
真田幸隆的居館內,女兒真田昌幸想要讓人粘走那些鳴蟬,卻被真田幸隆制止了。
彌留之際,真田幸隆反倒是喜歡這些充滿生命力的鳴叫,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
蟬生雌伏樹底數年,只為這一夏的喧囂,展現自己的價值。蟬鳴停止之時,便是夏蟬落地而亡。
這一日,真田昌幸帶著長女真田幸之在母親床前侍奉。忽然,真田幸隆自己坐了起來,看向兩人。
“信繁回來了。”
真田昌幸一愣,說道。
“母親,信繁還未到呢。”
真田幸隆搖搖頭,
說道。
“為我更衣,信繁馬上就要到了,我要起來和她說話。”
真田昌幸還有些疑惑,
但看著真田幸隆漸漸紅潤起來的臉龐,仿佛明白了什么。她默默點了點頭,上前為母親更衣。
一旁的真田幸之看著祖母與母親兩人,眼神閃爍了一下,跟著上前幫忙。
長女嫡孫的真田幸之,原本應該是祖母與母親眼中可以托付家業的人才。可這兩年,次女真田信繁橫空出世,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真田家是海野家的分家,當年武田家攻略東信,將海野家與真田家打得逃離家園,流亡吾妻郡。
武田信玄繼位之后,拉攏海野家不成,轉而向真田幸隆示好。
真田幸隆考慮在三,拋棄了海野家,投入武田信玄門下。這才有了重回東信立功,恢復家業之事。
武田信玄給予真田幸隆武田東信眾首領之位,交還祖地,
恩賞戶石城,
真田家得以重回萬石大名之列。
真田幸隆一生大起大落,
終究是復興了家業,堪稱一代人杰。
可她這個人杰怎么也沒想到,讓她和女兒真田昌幸當年頭疼得要死的瘋丫頭真田信繁,竟然是個不世出的妖孽。
真田信繁在川中島合戰中救了斯波義銀,一意孤行要脫離武田家門下。真田幸隆當時想著腳踏兩只船,順勢將真田信繁逐出真田家。
從此,真田信繁這真田家的千里駒,便是一飛沖天。
她被斯波義銀恩賞松代藩千石知行地,隨后攻略吾妻郡,成就萬石大名,入關東侍所奉公,居統戰眾之列,位高權重。
今年春季,真田信繁竟然一蛇吞象,以吾妻郡萬石之力拿下箕輪城長野家,占據西上野之地。
那可是長野業正苦心經營了半輩子的西上野十萬石領地,不想她剛才過世,真田信繁率領的吾妻眾就摧枯拉朽橫掃了西上野。
長野業正之女長野業盛,被上泉信綱救走,箕輪眾四分五裂,真田信繁的風頭一時無二。
即便真田幸隆這位復興家業的杰出家督,在驟然上沖的真田信繁面前也顯得黯淡無光,更何況是孫子輩的長女真田幸之。
此時的真田幸之心中,不免有些彷徨。祖母眼看是回光返照,準備交代后事。
如果。。如果她將真田信繁重新召回家中,自己的繼承人之位,只怕要丟了。
可面上,城府甚深的真田幸之還在平靜得幫母親一起服侍祖母穿衣,完全看不出什么異樣。
等真田幸隆穿好了衣物,緊了緊腰帶,昂首挺胸走出房間。身后的真田昌幸想要扶一把,卻被真田幸隆揮手阻止。
真田幸隆走到庭中池塘邊,瞇著眼睛看驚鹿戲水一上一下,聽著耳邊夏蟬的泣鳴,背脊挺直就像是不倒的千年松。
真田昌幸站在門廊上,看著母親的背影,眼睛有些泛紅。
她對身邊的真田幸之說道。
“出去迎一迎,看信繁到了沒有。”
真田幸之微微點頭,轉身就走。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壽數將近之人,總有些超脫凡塵的預感。
真田幸隆眼看是回光返照的最后時刻,真田昌幸也希望她的直覺沒錯,讓這對祖母孫女見上最后一面。
不知過了多久,真田幸隆依然挺立在庭中,而身后的真田昌幸卻是心頭焦急。
是母親的預感錯了嗎?信繁還沒有到嗎?
正在此時,庭外傳來真田信繁中氣十足的喊聲。
“祖母大人,聽說你要死了?”
真田幸隆與真田昌幸一齊看向門外,一個英武的姬武士出現在那里,笑嘻嘻朝門廊上的母親點頭。
隨后,她幾步走到真田幸隆面前,煞有其事繞了一圈,說道。
“看起來不像是要死的樣子,祖母大人,你大老遠把我從西上野叫過來,不會是故意耍我一遭吧?”
真田昌幸沒有走過來,只是默默在遠處看著,把空間留給了這祖孫倆。
真田幸隆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她沒有回答真田信繁的問題,反問過去。
“怎么?新晉的西上野之主最近很忙?就沒空回來看看我這個老太婆?”
真田信繁撇撇嘴,說道。
“當初可是您一腳把我踢出了門,怎么?看我現在混得風生水起,后悔了?”
真田幸隆笑罵道。
“后悔?是后悔呀,后悔沒有早點把你這野猴子踢出門去。
說起來也是個大人物了,怎么還是這副沒皮沒臉的德行?當一方諸侯的滋味爽不爽?”
真田信繁嘆道。
“爽,可真是爽死了。
上泉信綱拼命護送長野業盛去了大胡城,剛到島勝猛的地盤就油盡燈枯而死,我正愁怎么和津多殿交代呢。”
真田幸隆搖頭道。
“上泉劍圣不愧為西上野一本槍,對得起朋友。
對了,津多殿是哪位?”
真田信繁面色有些不自然,說道。
“大御臺所匡扶幕府,再立將軍之后,出家修行為先代祈福,齋名津多殿。”
真田幸隆看了眼孫女,說道。
“我聽說上泉信綱與津多殿關系莫逆?”
真田信繁苦著臉點頭。
“所以我才愁呀。
我哪知道上泉劍圣發什么瘋,在箕輪城堵了我三天大門,又護著長野業盛去大胡城。
這老人家性子真硬,生生把自己的命給折騰沒了。津多殿據說已經在回越后國的路上,我真不知道該怎么交代。
十萬石西上野之地,北條家卷土重來吞了平井城,小幡信貞拿回了國峰城。我不過就占了一個小小的箕輪城,怎么麻煩都沖著我來?
長野業盛被島勝猛護著,正等津多殿回來哭訴,要告我擅起邊釁之罪,上泉劍圣又死在這件事上。
照津多殿的脾氣,我這關不好過呀。”
真田幸隆望著愁眉苦臉的真田信繁,問道。
“松代,吾妻,箕輪,你這丫頭占了不少地盤,該有五萬石了吧?”
真田信繁點頭道。
“榛名山南北包圓了,沒檢地,具體數量說不準,但不會少于四萬石。往多里說,可算五萬石領地。
您別看那里地方大,都是窮山溝溝,種不出多少糧食。”
真田幸隆笑道。
“再窮,那也是五萬石。
你有本事,比我能干,我這一輩子忙活來,忙活去,臨死也就手里這一萬多石。”
真田幸隆終于提到了死字,一直嬉笑著的真田信繁面色一僵,訕訕說道。
“祖母大人。。”
她從外面被真田幸之迎進來,又豈會不知道真田幸隆的狀況?只是不愿意做小兒女姿態,悲傷垂淚而已。
可此時,真田幸隆淡然面對死亡的態度,讓真田信繁的情緒一下子繃不住了。
她想起年幼時祖母對自己的呵護,想起自己擅自離家,幾次討要祖母的幫助,頓時眼睛有些酸。
真田幸隆見她眼圈發紅,微微一笑。
“別呀,繼續鬧,繼續樂。
看慣了你個小猴子沒心沒肺的模樣,忽然露出這種悲傷的表情,我還真有點不習慣。”
真田信繁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笑起來。
“我可愁死了,求祖母大人幫我出個主意,把津多殿忽悠過去。”
真田幸隆搖頭道。
“津多殿乃是千年未見之男中英杰,風華絕代天下無雙,誰能忽悠得了他?
該認的錯,你就認。以后還要跟著津多殿混口飯吃,怎么敢有欺瞞君上這等大不敬的念頭?”
真田信繁撓撓頭,說道。
“總不能把辛苦打下的地盤還給長野業盛吧?那我不是白辛苦一場嗎?”
真田幸隆笑起來。
“如今是亂世,無能之輩占據戰略要地,就是稚子懷千金于鬧市。
長野業盛如果真那么想不開,那是她自己找死。上泉信綱舍命救了長野家一次,這種傻子不多見,沒有第二次了。”
真田信繁嘆道。
“誰關心長野業盛作不作死,關鍵是津多殿會怎么想呀。”
真田幸隆手指點了點她,呵呵笑道。
“孺子可教也。
對了,你知不知道,現在的鹽田城代是誰?”
真田信繁一愣,祖母怎么把話題扯得這么遠?
真田家的領地位于東信地區上田盆地北部的真田鄉,上田城,戶石城。而上田盆地南部的鹽田城,是當年村上家的核心領地。
村上義清被武田信玄擊潰,一路攆去北信,投靠了上杉輝虎。
川中島一戰,上杉武田兩家都被打懵了。對手的強悍超出想象,自家的損失太過慘烈。
就因為川中島打得兩敗俱傷,斯波義銀為上杉武田兩家的斡旋才能那么順利,只有勢均力敵的對手才懂得相互尊重。
村上義清被上杉輝虎安置在北信新領,充當上杉武田兩家之間的緩沖地帶。
鹽田城的舊領武家被武田信玄連根拔起,真田信繁也不清楚現在那邊是誰當家做主。
真田幸隆見她一臉迷惑,繼續說道。
“武田殿下與上杉殿下達成了協議之后,就掉頭南下攻略駿河國。
東信眾這邊,她并不放心全部交給我,鹽田城有一位武田家派駐的監督人物坐鎮,名為穴山安治。
她是穴山信君的侄女,算是武田家信得過的自己人。”
真田信繁點點頭,穴山信君她是知道的。武田家的有力一門眾,穴山家在甲斐國的勢力不小。
可她不明白,祖母為何要提起穴山安治這個人?
真田幸隆望著真田信繁,緩緩說道。
“我收到消息,上杉殿下與北條殿下已經達成協議,越相結盟了。”
真田信繁大驚失色。
“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真田幸隆搖頭道。
“你回去就知道,這件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
北信的善光寺平,越后國輸入的廉價物資停了,還有津多殿當年答應的免費食鹽也停了。”
真田信繁瞇起眼,她已經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上杉家與北條家要聯手對付誰?武田家嗎?
上杉輝虎這么做,是違背了津多殿定下的關東攻略大計,而津多殿正在趕往越后國的路上。
真田信繁肅然看向真田幸隆,問道。
“祖母的意思,是我可以利用一下這件事,利用一下穴山安治?”
真田幸隆幽幽說道。
“上杉武田兩家罷兵休戰之后,信濃國可是太平了好幾年。
對我們這些老人來說,太平是件大好事。但對心存志向的年輕人而言,這里就是埋藏青春的死地。
穴山安治在鹽田城呆了幾年,寸功未立,眼巴巴看著甲斐眾在駿河國攻城掠地,恩賞豐厚。
你說,要是武田上杉兩家之間出現新的緊張,她樂不樂意?”
真田信繁有點明白了。
“祖母是要我擁寇自肥?”
真田幸隆一抬眉毛,說道。
“你這孩子!說話怎么這么難聽呢?你是為君分憂,謹防邊關。
西上野的箕輪城與國峰城之間有碓冰關重鎮,連接著東信之地。
如果武田家與上杉家交惡,妄圖染指關八州之地,那首當其沖的目標就是碓冰關,就是西上野。
長野業盛是虎母犬女,遠不如她母親強悍。她連你都斗不過,又如何頂得住武田家的壓力?
津多殿要是得知東信這邊有變故,碓冰關有危險。武田家蠢蠢欲動,隨時可能出關攻略西上野。
你說,他還會讓你把地盤吐出來,還給長野業盛嗎?
津多殿是相信你這個麾下悍將能守住西上野之地,還是相信被你整得灰頭土臉的長野業盛?
亂世里,無能就是罪,沒有道理可講。”
真田信繁大喜,豎起大拇指對祖母說道。
“高,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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