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溫泉氣霧裊裊,幕布攔在湯池正中。上杉輝虎愣愣望著前方的白布,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去年冬天,義銀就是在這里勸她暫時收手,先消化了南下的勝利果實,等義銀回來再圖后續。
可她偏偏心高氣傲,
嘴上敷衍著,在義銀離開關東之后再度南下,結果慘敗于下總國。
聽聞義銀趕回越后國,在直江津上岸,上杉輝虎心中難免羞愧,覺得自己無顏面對他。
可想起色部長實所言,
自己查明的鹽田城真相。上杉輝虎又是氣得瞋目裂眥,
心中一股怨氣難泄。
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在鹽田城受到的那份屈辱。
只要你告訴我,我可以不要關東管領的榮耀加身,我可以和武田信玄這個混蛋死戰到底,我可以拿下武田信玄的人頭為你洗刷屈辱。
望著幕布的上杉輝虎鼻子一酸,抄起身邊的酒壺就往嘴里灌,眼角的一滴淚水砸入湯池,消失得無影無蹤。
關東攻略完蛋了,上杉輝虎并不傻,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有什么后果,但她已經不在乎了。
這兩年,她一腔熱血柔情,想要拿下關八州之地以為聘禮,與斯波義銀相濡以沫,攜手終生。
可此時,
她卻是越來越懷疑自己的是不是做錯了事,
懷疑斯波義銀對自己的感情。
曾經堅定認為義銀愛自己的上杉輝虎,
反復問著自己。他真的愛我嗎?還是在欺騙我,
從未對我動過真心?
回想義銀一直若即若離,
如風箏一般吊著自己。回想他數次避重就輕,似把自己玩弄在股掌之間。
上杉輝虎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沒有真正認清過這個少年。
他始終不肯放手足利義輝,是不肯放棄河內源氏嫡流的名分。他始終不提當年在鹽田城受辱一事,是怕影響到關東攻略。
在他心中,斯波家在關東的擴張高于一切。他需要足利家的名分加持自身,需要武田家配合南下圍攻北條家。
所以,什么屈辱他都可以忍。
上杉輝虎的視野一片模糊,她的嘴唇顫抖,抿著不肯哭出聲。
那我呢?他把我當成什么了?
懷揣著這個疑問,上杉輝虎與北條家聯盟,與武田家決裂,力挺色部長實反攻佐野領地的策略。
她將手中所有的好牌全部丟了,換了一手令人無語的爛牌。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就為了搞清楚一件事!她要搞清楚,斯波義銀與她并肩同行,對她是否真的有情!
如果是因為利益結合,那么現在的局面已經惡化到無法補救,
關東攻略夭折,
斯波義銀一定會選擇分道揚鑣。
可如果他真的對自己有情。。又會如何做呢?
上杉輝虎嘴角透出一絲病態的自嘲笑意,
動搖的信心讓她不敢再多想什么美好的未來。
府中長尾家以下克上,她母親在眾姬敵視中拿下了越后國。母親死后,越后國內叛亂此起彼伏,國外各方勢力虎視眈眈。
所有人都覺得上杉輝虎這個弱冠少女控制不住局面,所有人都準備在府中長尾家的轟然倒塌中搶奪一塊肥肉。
可她上杉輝虎,偏偏撐住了局面!
是她南征北戰,打服了越后武家集團。是她力挺斯波義銀,搞成了越后雙頭政治。
斯波上杉兩家的合作,看似是斯波義銀在主導謀劃關東攻略。其實真正的壓艙石,是上杉輝虎戰無不勝的直屬軍團,威懾著所有人。
現在,不敗的上杉輝虎敗了,越后武家集團開始蠢蠢欲動,越后雙頭政治的格局對斯波義銀不再是助力,而是阻力與累贅。
上杉輝虎很期待,期待斯波義銀說出一句各自珍重,各走各路,讓自己徹底死心。
少女終究會長大,初戀終究會醒來。也許只有斯波義銀的絕情,才能讓上杉輝虎徹底醒悟,不再癡心于少年,執迷到無法自拔。
可要是斯波義銀一把拉住跌入深淵的上杉輝虎,死也不愿意放手呢?那么這份癡情,便是真的值得了嗎?
至少,上杉輝虎會這么認為。偏執之人一旦認定了死理,她就會一生篤信,至死不渝。
死了,都要愛。
義銀還未靠近湯池,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讓他微微皺眉。
斯波上杉兩家的姬武士在外圍警惕,這里只有兩位主君。
秋意濃,池水溫。
褪去外衣,緩緩走入水中,義銀緩緩吐出一口氣,將身體放松,坐在池中。
隔著白布,他隱隱能看見對面的影子還在舉杯痛飲。
“少喝一點,夜深風露重。”
對面的影子微微一凝,然后繼續喝酒,并不理會義銀的話。
義銀心頭一沉。
他早就感覺上杉輝虎不對勁,以其為人,怎么可能被一場大敗就搞得心思大亂,做出諸多昏庸的舉措,壞了關東攻略的大局。
如今看來,上杉輝虎似乎對自己很有意見。
但義銀很奇怪,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錯了,讓上杉輝虎對自己這么抵觸,甚至看似有些自暴自棄了。
他還在思索,對面的上杉輝虎忽然停下了喝酒的動作,問道。
“謙信公怎么不繼續勸我了?還是對我太過失望,不愿意再勸?
對了,我差點忘了。您已經出家修行,應該稱呼您為津多殿才對,是我失禮了。”
義銀望著幕布,眉頭是越來越緊。
之前在關東,諸姬皆尊稱他為御臺所,就因為他身配足利將軍御劍,乃是足利義輝的未婚夫。
只有上杉輝虎,從來只喊謙信公,而非御臺所。其心思,就是不愿意承認足利義輝是義銀的妻子。
可今日,上杉輝虎直呼自己為津多殿,這就怪了。
她應該知道,義銀以出家修行的名義,是為先代守節祈福。照她的脾氣,才不會老老實實喊一聲津多殿呢。
義銀越發感覺到事態嚴重,上杉輝虎和他之間似乎有了一層看不見的隔閡,但他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因為,他忽悠上杉輝虎的事太多了,多到他不知道是哪件事疏忽大意,被上杉輝虎察覺到不對。
義銀總不能自己坦白吧?萬一坦白錯了,不是自己想的那件事,就更尷尬了。
沉默半晌,義銀無奈說道。
“我是出家修行,但并非外面傳說的為了先代。只是足利義昭容不下我,我不得不退出京都,韜光養晦。”
迫不得已,義銀只好順著上杉輝虎的話頭說,至少出家修行這件事可以解釋解釋。
對面的上杉輝虎打了個酒嗝,呵呵一笑。
“無所謂,反正。。”
她想說反正你被人輪了,有了孩子的事都不告訴我,為足利義輝出家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這句話太過污穢,她深深愛慕義銀,實在是說不出口。
義銀隱隱察覺到什么,問道。
“你想說什么?”
上杉輝虎淡淡回答。
“沒事,我斷了武田家的便宜貨源,免費食鹽,你是不是很生氣?”
上杉輝虎把話題往武田家身上扯,就是希望義銀自己坦白說出來,也算是對得起自己一番癡情。
可義銀忽悠了上杉輝虎那么多次,哪里知道她這句話是若有所指。果然是壞事做的太多,不知道從哪件事防起。
他順著上杉輝虎的話題,嘆道。
“當年的協議,免費食鹽供給到武田家拿下駿河國為止。之后又延期多給了一年,已經算是仁至義盡,停也就停了。
但折三成的便宜貨源,是我親口答應武田信玄,雙方兩面圍攻北條家的默契。
你貿然斷了這項,武田家已經開始反彈,在西上野試探我們的態度,對關東攻略甚是不利。”
見義銀嚴肅聊起正事,上杉輝虎心中的苦楚越發泛濫。
她不禁悲憤,到了此時你還要瞞著我,不愿意告訴我,武田信玄那個畜牲對你做了些什么嗎?
上杉輝虎氣惱之余,硬邦邦說道。
“關東攻略?哪還有什么關東攻略?完了,都完了。”
義銀聽她這口氣,更加不安。他認識的上杉輝虎,是個百折不撓的狂傲姬武士,即便陷入絕境,也是斗志昂揚。
可今天,她為何這般頹廢?在自己離開關東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讓她變成了這樣。
絕不可能只是一次戰敗,下總國之敗不可能讓上杉輝虎變成這副敗犬的模樣。
義銀還在思索,上杉輝虎卻是冷笑著開口問道。
“津多殿可知,武田信玄出家之事?”
義銀回答。
“自然知道,不然豈會以法號稱呼她。”
上杉輝虎更進一步,追問道。
“那您可知,她尚未成婚,卻收養了一個女娃?這武田家的家督傳承,未來必然要起波折。”
義銀不知道武田信玄懷孕生女之事,頓時犯了迷糊,他不解道。
“武田家長遠有亂,更符合我們的利益。原本關東攻略的計劃,就有在打垮北條家之后,再與武田家爭鋒之意。
只是現如今,北條未平,你就逼著武田家先與我們翻了臉,得不償失。”
義銀這話難免有些埋怨。
上杉輝虎撕毀了與武田家的協議,還和北條家聯盟,絲毫沒有顧忌他的感受。
這時候,她還咄咄逼人追問自己莫名其妙之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
要不是系統任務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頂在腦門上,義銀真有些撒手不管關東諸事的沖動,這個泥潭讓他渾身難受。
可他的回答,卻讓上杉輝虎一愣,愕然道。
“那孩子。。您不在意?”
義銀奇怪道。
“武田信玄撿的孩子,我為何要在意?”
上杉輝虎聽他語氣毫無波動,心中起了明悟。義銀并不知道武田信玄對外聲稱撿回來的孩子,其實是她強行義銀得到的骨血。
望著幕布,上杉輝虎面色陰陽不定。不知道為什么,見義銀被蒙在鼓里,她的心情忽然好了一些。
就算鹽田城之事,他瞞了自己。至少武田生女一事,他也是不知情的。
上杉輝虎這邊面色緩和,義銀那邊卻是眉頭緊皺。
他已經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上杉輝虎連連追問武田信玄,又與北條家聯手要對付武田家,難道是。。
義銀面色一凜,他有些明白過來了。上杉輝虎多半是知道了鹽田城,自己被武田信玄輪流的事。
想明白了這件事,義銀的眼前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難怪上杉輝虎寧可咬牙放過了毛利景廣,也要與北條家聯手,回頭收拾武田信玄。
原來,這病根真就是落在自己身上。
義銀不禁暗罵自己一聲紅顏禍水,好好的關東攻略因為這件事被攪黃了,讓他欲哭無淚。
可仔細想想,這也不奇怪。
鹽田城之事至今已有兩載,即便古代消息再不流通,流言蜚語傳到上杉輝虎的耳中,也不意外。
當初自己在鹽田城受辱,城內的甲斐眾,信濃眾武家不在少數。
大家不說,不代表大家不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時間一長,自然就傳開了。
義銀想起色部長實被自己關在北信一年多,只怕是她把這件事帶回了上杉家。
聽說她最近很受上杉輝虎重視,原來是走了這條通風報信的幸進之路。
對色部長實的新仇舊恨涌上心頭,義銀隱隱起了殺意。
自己放了色部長實一條活路,這個混蛋卻是不知死活,什么話都敢亂說。很好,非常好。
此時的幕布兩端,氣氛凝重。
上杉輝虎這頭,正在猶豫是否要將孩子的事告知義銀。
義銀那頭,也在苦惱怎么把鹽田城這件事和上杉輝虎解釋。
關東攻略都已經完犢子了,武力征伐必須停下來。之后的主旋律,應該是武家義理促進會的和平變化關八州。
關八州打不下來,難道越后大軍還要消耗實力去信濃的山溝溝里,和武田家繼續打沒有好處的爛仗?
義銀下意識搖搖頭,今天必須睡服上杉輝虎,不能再猶豫了!
他站起身來,帶出無數水聲,甚至讓對面的上杉輝虎以為他要離開,面上黯然。
但義銀卻沒有像她想得那樣拂袖而去,反而走近了幕布。
上杉輝虎望著幕布上的黑影越來越凝實,只聽撕拉一聲,繃直的幕布竟然被義銀用手撕開,半截布料緩緩墜入水池。
她呆呆望著義銀線條分明的六塊腹肌,手上的酒壺掉進了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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