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義銀安排了高坂昌信帶著武田義信回武田領探親前后,明智光秀也回來了京都。
他原本想著和明智光秀見一面,叮囑幾句就出發,卻不想被明智光秀利用,借此機會舉辦了一場小茶會。
主位上,義銀不動神色,下首的明智光秀饒有興趣看著茶人演繹精彩茶道。
而尾座的延歷寺天海與南禪寺崇傳各自法相莊嚴,皆是一副得道高尼的模樣。
在茶人入場之前,兩尼之間就已經發生了一場辯論,從世外說到世俗,從古經說到當今。
義銀有些無奈,瞪了眼嬉皮笑臉的明智光秀。
等茶人獻上茶湯,鞠躬告退,兩尼眼看又要重燃戰火,義銀卻是不耐煩得敲了敲茶湯的邊壁,他實在是聽夠了。
“到此為止,明神與權現之別,以后再議吧。”
島國自產的神道教,是典型的泛靈多神信仰,崇拜天地草木動物甚至亡故的英靈,號稱八百萬神。
名為神靈,自然要有神號才能祭祀,這其中又分為明神與權現。
明神就是神靈以明確的姿態現身,而權現則是佛教化為島國神靈出現。
簡單來說,明神就是本尊,而權現就是佛陀菩薩化身為島國神。
這個看似沒什么必要計較的細微區別,代表著島國佛教與島國神道教的融合。
在三代將軍足利義滿屠滅天皇朝廷之后,與天皇公卿牽扯太深的神道教,一起被足利義滿覆滅。
神道教為天皇神權背書,承認天皇是天照大神神裔的身份,神道教不滅,足利義滿弒君弒神的污點足以動搖足利幕府的政權穩定。
所以,神道教必須死。
如今,義銀再次舉起神權大旗,佛教取代了神道教的地位,要為他的神權身份背書。
兩尼看似在義銀面前辯論明神與權現之別,其實就是爭奪神權的解釋權,是臨濟宗與天臺宗爭取島國統治者青睞的信仰之爭。
南禪寺崇傳大談明神,是認為應該把毘沙門天作為一尊新神單獨祭祀,拔高斯波義銀的神權。
畢竟毘沙門天的本尊只是佛教多聞天王,看似尊貴,但其實就是寺院門口辟邪的護法神,本質和秦叔寶,尉遲恭這兩個門神差不多。
南禪寺崇傳覺得這個佛教身份檔次太低,配不上義銀這位高貴的現世神,不如改頭換面,搞一個類似天照大神這樣的主神神格。
而延歷寺天海卻有不同的看法,島國從今以后就只有,也只允許有存在一位神靈,毘沙門天就是最高貴的圣人,不需要畫蛇添足。
把毘沙門天捧為主神固然顯得尊貴,但佛教流傳上千年,毘沙門天是多聞天王這件事并非秘事,硬要改頭換面,反倒是心虛的表現。
毘沙門天就應該是多聞天王的權現,代表佛教在島國本土扎根的信仰,這是獨樹一幟的神權,還有讓外來戶無法取代的特殊好處。
義銀聽著好笑。
眼前兩個得道高尼,一個是臨濟宗最高寺格的主持,一個是剛上位的天臺宗上人,都是佛教中最有權勢的尼姑。
可現在呢,她們卻在自己面前大談什么神道教。
說的好聽,是尼姑們太懂權變,趨利避害。說的難聽,這就是一群趨炎附勢的王八蛋,只要統治者開心,她們隨時可以修改教義。
義銀對明神或者權現興趣不大,因為武家集團搞不懂這其中的區別,姬武士在意的是地位,尊嚴,錢糧。
只要斯波家能夠保證武家集團的利益,姬武士納頭就拜,高喊圣人現世,神靈庇佑,她們才不管什么明神權現,搞不懂,也不在乎。
至于教義經典的解讀,也就是統治者利用這些窮經皓首的尼姑團,忽悠老百姓的宗教工具。
不用明神用權現,難道會天崩地裂?或者反過來說,不用權現用明神,天就會塌嗎?
說到底,這就是臨濟宗和天臺宗在爭奪宗教話語權,義銀不關心這些。
義銀關心的是佛教怎么看待南蠻貿易放開,南蠻教滲入島國,佛教諸派會不會因此對斯波家產生不滿情緒。
他關心的是,織田信長攻打一向宗,佛教諸派會不會覺得斯波家過河拆橋,佛教護法名不副實。
從眼前兩位佛教最高領導的諂媚表現來看,義銀發現自己太多慮了。
沒有了神道教的牽制,佛教信仰在島國本土獨大兩百年,這群尼姑早就爛透了。
她們除了向統治者阿諛奉承,攀附權貴,已經沒有了半點進取之心,就是一群扶不上墻的爛泥。
相比之下,一邊在石山前線抵御南蠻教入侵,一邊在各地大搞一向一揆,建立地上佛國的一向宗,簡直就是佛教中的異類。
作為法主,本愿寺歷代上人竟然不躺平享受,竟然還在為擴張信仰而奮斗,這也太勵志了吧!
不過,一向宗的勵志道路,也快走到盡頭了。
織田信長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她懶得處理復雜的宗教關系,卻懂得如何搞定宗教的麻煩。
屠殺解千愁,再忠貞的信仰失去了血肉為載體,也會煙消云散。
殺光一向宗最堅定的信徒,殺光組織核心的尼官集團,一直殺到一向宗徹底消失,或者一向宗低頭認輸,就是這么簡單。
義銀聽了半天,聽不到南禪寺崇傳與延歷寺天海兩人對南蠻教的憂慮,對一向宗的同情,自然也就失去了繼續和她們廢話的興趣。
馬上就要動身前往關東的義銀,他可是很忙的,沒空和這些喜好清談的尼姑們浪費時間。
等兩位尼姑恭謹告辭,義銀看了眼笑瞇瞇的明智光秀,哼道。
“笑什么?我好心給你半天時間,你卻安排這些家伙來煩我。”
明智光秀笑道。
“圣人這話可是讓我傷心了。
最近圣人的政治手筆良多,我以為您會擔憂佛教諸派不滿,這才安排了一出好戲給您瞧瞧,讓您可以安心。”
義銀哼了一聲。
“一群爛泥。”
明智光秀搖頭道。
“她們要是不夠爛,我們才要擔心。佛教諸派能爛成現在這樣,也是兩代幕府努力的結果。
鐮倉幕府有鐮倉五山,足利幕府有京都五山,都是把佛教諸派拆得粉碎,形不成合力,再選聽話的尼官打理。
等您統一天下,新的寺院諸法度必將出現,她們心里都明白著呢,自然要討好您,為日后的尼官位置爭個上下尊卑。
至于一向宗,南蠻教,那都是您這位天下之主的麻煩,她們聽話就行,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義銀無奈搖搖頭,明智光秀說得對。
統治者最害怕的佛教宗派,就是一向宗那種扎根農村,組織信徒,形成戰斗力的尼官體系。
而像天臺宗臨濟宗這種,已經徹底和村里的泥腿子說拜拜。
依靠寺院寺格論資排輩,打開門收香火錢,整個人都掉進錢眼里的得道高尼,的確是統治者最喜歡的類型。
宗教嘛,只要好好呆在寺院里坐地收錢,安撫老百姓甘心認命吃苦,就是最好的宗教。
像一向宗下鄉到農村,給農民寫信讀信,治病救人,甚至陪著農民一起下地耕田,組織她們去寺院聽課的宗教,是統治者最恐懼的。
今天你敢深入群眾,明天我都不敢想象你能做出什么事來,殺,必須殺,要殺到一向宗不敢下鄉!
從義銀自己到整個武家集團,大家對織田信長攻打一向宗的行為都非常喜歡。
所以,義銀在越前國和攝津國兩個方向對織田信長讓步,近畿武家的情緒都很穩定,除了倒霉的荒木村重。
因為越前國過去就是加賀一向一揆,攝津國過去就是石山本愿寺,那都是一向宗的地盤。
殺光這群和武家搶領地,自說自話搞地上佛國的賊尼姑,任何武家都不會有意見。
義銀扯扯嘴角,說道。
“安心是安心了,但總覺得不爽。武家文化偏低,自從公卿覆滅,島國文化精華都在寺院之中。
一想到這些代表島國文化的尼姑,皆是蠅營狗茍,衣冠禽獸,我總是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明智光秀笑道。
“知識分子嘛,就是那個德行。脊梁永遠是少數,讀書人大多數都是懂得審時度勢的聰明人,不聰明,也讀不出書來。
其實寺院之中也有矜持自我,苦修德行的高尼,但這些人是走不上寺院領導崗位的,她們太有原則了,怎么和沒有底線的同道斗?”
義銀點點頭。
“是我偏執了。”
說完宗派之事,義銀看向明智光秀,警告道。
“我本應該已經出發前往關東,但卻刻意等你回來再走,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明智光秀裝作驚喜。
“圣人愛我寵我,不見我一面,舍不得走?”
義銀無語,對這個厚臉皮的腹黑狐貍,他是真的沒辦法。
“扯淡!我刻意等你回來,就是為了警告你一句,別做多余的事!
我在關東之時,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京都,替我看著織田信長,維護伏見城體系的政治成果。
織田信長如果做了什么過分的事,接到相關武家投訴,伏見城體系必須要起到監督勸誡的責任,不能讓織田信長肆意妄為。
你聽懂了嗎?”
斯波織田兩家戰后在伏見城談判,義銀借此機會建立了政廳,織田信長拍著胸脯答應輔佐圣人,就有了協調政治立場的伏見城體系。
這是義銀限制織田信長亂來的政治工具,在自己離開的時候,更需要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但如果義銀知道,明智光秀回來之前,剛把假冒的老父親送去安土城給織田信長當人質。
如果義銀知道,明智光秀剛回來,細川藤孝就和她打招呼,讓她幫忙替代行使京都兵站監督職權。
義銀這會兒絕對會坐立不安,嚇得都不敢去關東了,這根攪屎棍又想要被著自己干什么?
可明智光秀卻不會告訴他這些,只是肅然伏地叩首,恭謹道。
“謹遵圣人旨意。”
義銀點點頭,端起茶湯喝了一口,總覺得有些心慌,又不知道慌從何來。
就在他剛要思索的時候,明智光秀抬起頭,嫵媚一笑。
“圣人說給我半天時間,這會兒應該還剩下小半天吧?”
義銀一愣,搖搖頭。
“再換地方,驅逐閑人,讓蒲生氏鄉看護外圍?太麻煩,算了吧。”
明智光秀湊上前來,口吐芬芳。
“怎么能算了呢,不換地方也行啊。”
義銀一眼掃去,茶室位于庭中,四面拉門雖然關著,點著暖爐,但紙門倒影卻能映在外面,被侍奉的同心眾看到。
他皺眉道。
“別鬧,會讓人看到的。”
明智光秀媚笑一聲,鉆入桌底,湊到義銀跟前,自顧自活動起來。
這茶室的榻榻米是下沉式,方便主人平視觀賞茶藝,所以中間的茶桌下是空的,正對義銀的雙腿。
義銀下身一涼,表情一僵,小心翼翼看向周圍,嘴里低吼一聲。
“這騷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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