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柴秀吉雙目圓睜,死死盯住竹中重治死灰一般的臉色。
而竹中重治仿佛是回光返照,面上泛多了一絲病態的紅潤,似乎力氣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用盡全力說出了她臨終諫言。
羽柴秀吉抿抿唇,說道。
“你曾經說過,我可以做到的。。我能追上他的腳步。。”
竹中重治嘆了一聲。
“此一時,彼一時。
圣人可以是您燃起野望的起點,卻不該成為禁錮您未來發展的鐐銬。
我承認,是我小看了圣人的大志。
如果圣人只是在傳統武家的圈子里打轉,只要您取代了織田,只要您足夠強大,那么圣人與您。。就有希望。
但圣人的決斷超出我的預料,他竟然走上了神道,以神權壓制人欲,犧牲自己的貞潔,孵化出斯波神裔各家。
他已經完全不顧歷史評價,不在乎自己被后世嘲諷為蕩夫,一心一意擴散自己的血脈。
圣人無私,他所承受的犧牲,偉大到讓我無法形容,無法想象,也讓您徹底失去了與他并肩的機會。”
羽柴秀吉的呼吸聲又重了幾分,不甘道。
“為什么,為什么織田信長可以,我卻不可以。。”
君臣兩人知根知底,這里沒有外人,羽柴秀吉也坦然露出了自己真正的內心,想要問個明白。
竹中重治死到臨頭,還有什么不能說的,自是一吐為快,把道理掰開說個明白。
“織田信長也不可能達成她的心愿,織田斯波合流只是她的一廂情愿,不可能成真。
當圣人走上神道,以神權統治島國,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成為他伴侶的資格。
從來只有神選擇凡人繁衍血脈,沒有凡人可以與神并肩同貴。
織田信長以為她可以,但其實她越是掙扎,就越是接近死亡。
神的威嚴不容挑釁,即便神明自己無意加害,旁人也會維護神權的神圣性,將侵犯神權的凡人徹底絞殺。
斯波神權不是圣人一人的私有物,而是受到所有遵從神權,敬仰神靈的武家們共同維護。
織田信長,她是在找死。而她的自取滅亡,也將是您一飛沖天的最佳時機。
我的主上,您想要取得天下,必須打敗兩個人,只有擊敗了織田信長的霸道,斯波義銀的神道,您才可能成為天下之主。
沒有第二個選擇,沒有第二條路,因為您的出身太低了。
武家崇尚血統,更崇拜強者。
您唯有戰勝織田信長,戰勝斯波義銀,證明自己是最強的,才能讓武家摒棄血統之說,真心拜服在您的腳下。
您的道路艱險坎坷,容不得半點兒女私情,您對圣人存有的每一絲幻想,都會化作利劍刺穿您的心臟。
織田信長將成為您的前車之鑒,請您看仔細了,想清楚了她的下場。
凡人,要明白自己的處境,只有弒神一途,沒有與神同行。”
羽柴秀吉瞇了瞇眼,握緊拳頭不說話。
她出身仆役,的確是卑賤到塵埃,為武家鄙夷。
這些年,她一直努力得往上爬,只是硬憋著一口氣,只為心中存著的那一絲妄想。
她要成為斯波義銀的女人,要把這個島國最尊貴的男人壓在自己身下。
征服天下,得到斯波義銀,這兩件事已然成為了她的執念。兩者相輔相成,不斷刺激她勇敢前進。
羽柴秀吉萬萬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征服天下與得到斯波義銀變成了相悖的矛盾點。
竹中重治說的不錯,想要得到天下,她就必須放棄斯波義銀。
斯波義銀的神道已經成型,神靈的身邊沒有凡人位置,織田信長的野望必然失敗,她太狂妄了,太一廂情愿了。
羽柴秀吉各方面都遠遠不如織田信長,如果執意走織田信長的老路,全都要,最后的結果一定會比織田信長更凄慘,什么都得不到。
所以,是天下重要?還是斯波義銀重要?
羽柴秀吉即便嘴上不說,心里也漸漸有了答案。
她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置,野心勃勃想要取代織田信長,成為天下人,又豈能為了一個男人,放棄自己的大志向。
好女兒何患無夫!
竹中重治一直盯著羽柴秀吉的眼睛,看著她的目光從迷茫到堅定再到決然,已然明白她的選擇。
微微一笑,竹中重治放下心事,身體卻忽然崩潰一樣顫抖起來,猛地噴出一大口血霧。
羽柴秀吉一驚,起身要去喊醫師,卻被竹中重治一把拉住。
竹中重治的手指非常有力,完全不像一個病人,死死箍住羽柴秀吉的手腕。
她的面色潮紅,聲音也比之前洪亮了許多。
“主上莫走!聽我說完!”
“可你在吐血!”
“請主上聽我說完!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羽柴秀吉看著一臉哀求的竹中重治,咬咬牙,坐了回去。
“你說。”
竹中重治深吸一口氣,隨手抹去唇上血漬,說道。
“主上愿意聽我諫言,為了大業拋棄兒女情長,我非常感動。
我已經撐不住了,最后還有兩策,獻于主上。
其一,請主上重用黑田孝高。
黑田孝高才智過人,謀略不在我之下,主上需要她的力量。”
羽柴秀吉思索道。
“這就是伱不惜觸怒織田信長,也要拼命為黑田孝高說話,救下黑田一家老小的理由?”
竹中重治點頭道。
“不錯。
黑田孝高一心投效織田家,卻不慎在勸說在地武家向織田家降服之時,被囚禁于當地。
織田信長不明所以,自以為她背叛,竟然要殺黑田孝高送去安土城當人質的一家老小,這是傲慢!
黑田孝高有才有志,熟悉西國地理人文,有她輔佐您展開西國攻略,其實比我更加合適,即便我身體無礙,在這事上也比不過她。”
羽柴秀吉點點頭,說道。
“話是不錯。
但黑田孝高這次死里逃生,身上留下殘疾,性子也陰沉了許多。
而且,她那些作為人質的家人也因此受到牽連驚嚇,我怕她會心生怨恨,反噬于我。”
竹中重治笑道。
“怨恨是人之常情,但以她的才智,自然懂得該恨誰。
對于織田信長,她可以恨。但對您,她不可以恨。
因為她需要在您這里發揮才智,需要您為她搭建舞臺,在這個亂世中建功立業。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黑田孝高非常聰明,小寺家的舞臺太小了,她需要一個更大的舞臺,不會為了一時意氣,斷了自己的前途。”
羽柴秀吉嘆道。
“你越是這么說,我越是放心不下,以利益驅使之,終究不能長久。
這些信仰南蠻教的姬武士,實在是有些桀驁不馴,心思重得讓人不安。”
竹中重治正色道。
“用人所長,必容其短。
我知道您對南蠻教心存提防,但現在是用人之際,還請您寬容大度,才能引來天下英杰投效。
黑田孝高,小西行長都是難得的人才,南蠻教也是有力量的合作者,您不能在此時與她們交惡。”
羽柴秀吉點頭道。
“我明白,我會重用黑田孝高的。但我不認為她能取代你,她不如你忠心,也不如你豁達。
總之,她遠遠不如你。”
竹中重治微笑道。
“能得到主上這樣的評價,臣下死而無憾,與您君臣相得,是我此生的幸運。
另外一策,我想請您收下宇喜多直家的女兒,作為養女撫育。
宇喜多直家病重,已是時日無多,此刻惴惴不安,唯恐自己病死之后,女兒會走了自己的老路,亂世飄零如無根浮萍。
您若是能厚待她的女兒,將養女視為己出,宇喜多直家必然真心相助,備前備中兩國便可大定。”
羽柴秀吉點頭道。
“我會親自去和宇喜多直家面談,表明我的真誠。
如果她愿意,我可以為她的女兒提前元服,將自己的秀字給她女兒,宇喜多秀家,聽起來很不錯。
如果她還是不放心,我便將苗字也給她女兒。
我尚未婚配,膝下無女,如果養女愿意承歡膝下,我必厚待,有我羽柴秀吉一日,備前就是屬于她女兒的,誰都搶不走。”
竹中重治笑了笑。
“主上籠絡人的本事,我一向佩服,并不擔心。
您只要愿意拉攏,宇喜多直家必然相信接受,她馬上就要死了,也的確沒什么選擇的余地,唯有信任您。”
說完兩策,竹中重治似乎放松下來,積郁在胸口的一股氣瞬間散了,手上立即沒了力氣,已然抓不住羽柴秀吉的手腕。
羽柴秀吉趕緊反手抓住竹中重治的手,只是片刻,竹中重治臉上的潮紅褪去,變得滿面蒼白。
“竹中姬!”
竹中重治用力喘了幾口氣,勉強笑道。
“對不起,沒能看到您君臨天下的那一天,好遺憾呀。
主上,還請您再接再厲,開拓進取,一定要得到天下!天下!”
羽柴秀吉流淚滿面,哽咽著說不出話,只是不斷點頭。
竹中重治又咳出一口血沫,然后像是被嗆著一般劇烈咳嗽起來,讓羽柴秀吉不知該如何是好。
羽柴秀吉的手再次被竹中重治抓住,只是這次的力量微弱,搖搖欲墜。
竹中重治似乎在用盡最后的力氣,虛弱的說道。
“織田信長必不得好死,您要早做準備,取而代之。。斯波義銀。。斯波。。”
話到半截,竹中重治已是瞪大雙眼,氣絕而亡。
羽柴秀吉含淚為她合上眼皮,狠狠抓住她已經垂下的手。
“我必得天下!竹中姬,我答應你,我必得天下!”
竹中重治英年早逝,羽柴秀吉痛失臂膀,悲痛之余大辦葬禮,重金邀請周遭寺院的得道高尼前來做法事,為竹中重治送行。
夜半,羽柴秀吉盤坐主位,冷眼看向面前的黑田孝高。
黑田孝高在勸說在地武家投降的時候,不慎被囚,遭遇虐待。
她不但左腿膝蓋被打折,還因為地牢潮濕,感染了一頭蘚,面目難堪。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女,此時變成了一個被毀容的瘸子,其性情亦是陰沉了許多。
付出了太多的沉沒成本,黑田孝高的心思越發功利,她不會讓自己白白遭受這一切代價,必然要得到更多的回報。
羽柴秀吉擅長察言觀色,對黑田孝高的心思變化,自然是心里有數,多了幾分戒備。
而竹中重治最后的建言說得有理,羽柴秀吉不得不接受。
黑田孝高才智高絕,熟悉西國的地理人文,她是輔佐羽柴秀吉征服西國的最佳謀士,甚至比竹中重治本人更合適。
不管羽柴秀吉心里怎么看待黑田孝高,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她不可以為了個人感官的好惡,壞了征伐的大局。
但今夜,黑田孝高前來勸誡,還是讓羽柴秀吉忍不住火冒三丈。
羽柴秀吉面無表情說道。
“竹中姬為我鞠躬盡瘁,我難道不該為她風光大葬?
黑田姬,你可不要忘了,是竹中姬抱病奔波為你作保,才求得大殿刀下留人,保全了你的家人。
你不知感恩嗎?”
黑田孝高微微鞠躬,肅然道。
“竹中姬的恩情,我自當放在心頭,時刻不敢忘。
但主上此時為她風光大葬,對她,對您,都不是一件好事。
您很清楚大殿的性格,竹中姬已經死了,她對大殿已然沒有了利用價值。
您貴為西國總大將,不埋頭軍務,卻為竹中姬風光,浪費錢財,浪費時間,是在耽誤大殿的西國攻略,大殿豈能歡喜?
如若因此觸怒了大殿,或改弦易轍,或派她人前來催促掣肘監督您的行動,竹中姬為您嘔心瀝血謀劃的西國攻略又要多出變數。
竹中姬在天之靈,難道愿意看到這個結果嗎?”
羽柴秀吉瞇了瞇眼,不語。
黑田孝高繼續說道。
“大軍在外,總有豪杰壯志未酬,半途夭折,馬革裹尸,一切從簡,乃是軍中慣例,主上當化悲憤為力量,才可使逝者安息。
如今,播磨國中尚不穩定,赤松,浦上各家雖然嘴上臣服于織田家,但暗中卻與毛利家書信往來不斷。
備前的宇喜多直家時日無多,她以陰謀奪取鎮壓備前備中兩國,當地武家恐懼她,卻不愛戴,宇喜多家的統治并不得人心。
為今之計,當盡快穩住播磨,備前兩國人心,將戰線壓到備中一線,小心毛利家隨時可能到來的攻擊,方為上策。
好在山陰一線有斯波家助戰,暫且不用擔心側翼的毛利軍迂回,倒也省了不少心思與功夫。
備中國,是毛利家不能退讓的底線。
宇喜多直家詭計多端,聯合毛利家消滅了備中國的三村家,又回頭與織田家合作,毛利家等于是被宇喜多直家出賣,心中必然不甘。
備中國身后就是備后國,足利將軍在備后國的鞆重開幕府,這是毛利家必須保全的政治要地。
所以,毛利家絕對不會放棄備中國,很快就會有所動作。
宇喜多直家時日無多,已然鎮不住場子,我們需要盡快與她達成協議,穩住宇喜多家在備前備中兩國的領地。
而您,卻在這個分秒必爭的時候,躲在竹中姬的靈前黯自神傷。
竹中姬在天之靈,亦是希望您盡快振作,亦是會認可我的建言,我也相信您絕不會讓竹中姬失望。
還請主上盡早決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