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山城內,評議會歡聲笑語。
這里是尼子勝久的居城,隨著西國攻略的推進,形勢一片大好,尼子舊黨已經開始盼著衣錦還鄉,無不振奮。
而身為家督的尼子勝久,卻有些說不出的忐忑,強顏歡笑。
評議會之后,立原久綱直入內室,求見尼子勝久。
立原久綱是尼子家老臣,又是山中幸盛姨母,身份地位很高,說話也少了許多顧忌。
“家督似乎對西國攻略有些遲疑,并不積極?”
尼子勝久反問道。
“何以見得?”
立原久綱直言不諱道。
“剛才在評議會上,您的態度頗為敷衍,讓大家有些不安。”
尼子勝久搖頭苦笑。
“回歸出云,復興尼子。
對于這一理念,我與大家的心思是一樣熾熱,我只是擔心明智光秀的提議,總覺得有些冒險。”
立原久綱疑惑道。
“明智光秀大人的提議有什么問題嗎?
細川藤孝殿下只用月余就逼迫一色家降服,聯姻,幾乎是兵不刃血就拿下丹后一國。
在此期間,明智光秀大人親自前往但馬國,因幡國,說服兩山名家,令她們保持中立,不敢妄動。
通往出云國的道路已經打開,只是織田軍的羽柴秀吉大人正在攻略美作國,根據協議,屬于斯波軍的我們不方便介入美作國。
而伯耆國山勢險峻,易守難攻,強攻絕非上策。
明智光秀大人建議我們跳過伯耆國,直接從海上切入出云國,斷敵后路,這個戰略應該沒有問題。
丹后國的船隊可以保證我們的海上運輸線充裕,美作國馬上就要被織田軍羽柴秀吉大人拿下,陸上也有來自織田軍的側翼接應協助。
跳過伯耆國看似冒險,深入敵后,其實有海上陸上兩條后勤保障路線,非常的安全。
再者,尼子十旗那些墻頭草已經動搖。毛利家再強,也不可能是斯波織田兩家的對手,她們知道該怎么選擇。
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們這邊,老臣斗膽一問,不知家督您在擔心些什么?”
尼子勝久啞然。
立原久綱平日里不是這般無禮,雖然她輩分高威望重,但一直是非常尊敬尼子勝久的。
但這一次,似乎是回歸故土的美好前景已經沖昏了立原久綱的頭腦,進言的口氣那是相當激烈。
也許,立原久綱身后的那些尼子舊黨亦是一樣的心思,她們完全不明白尼子勝久還在擔心什么,猶豫什么。
斯波家如日中天,眼看天下一統就在眼前,尼子勝久跟隨圣人多年,深受信賴,這次回歸西國是勢不可擋,為什么要瞻前顧后?
若狹灣并非敦賀郡一家所有,丹后國也有良港。
明智光秀新晉丹后守護,愿意組織船隊幫尼子舊黨跳過伯耆國,直接回歸島根半島進入月山富田城,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戰略進攻。
控制但馬因幡兩國的山名家雖然已經分為兩支,但她們都是幕府名門,自然不愿意為了毛利家,對抗代表中樞幕府的斯波家。
毛利家只能在伯耆國的山地設置防線,阻擋斯波家的攻勢。
可伯耆國身后的出云國,那是尼子老家,當地武家與尼子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絕不是毛利家統治幾年就可以斬斷的關系。
尼子家的根底在月山富田城,立原久綱口中的尼子十旗,就是占據月山富田城周遭十個支城的地方有力武家。
尼子家在出云國的統治方式,是團結當地國人眾為己所用,尼子十旗就是國人眾的代表。
在大內家入侵出云國的第一次月山富田城之戰中,尼子家的新宮黨拼命阻擋大內家。
尼子十旗見尼子家業穩固,便出手相助,擊退如日中天的大內家,幫尼子家穩住了西國霸權。
但在那之后,新宮黨在尼子家的內斗中被屠殺殆盡,尼子一門眾損失慘重。
到了第二次月山富田城之戰,毛利家策反了尼子十旗,導致尼子家迅速覆滅。
而尼子勝久,就是新宮黨被屠所留下的遺孤。
所以說,尼子家覆滅的很大原因是家督自己瞎搞。
在這個爾欺我詐的亂世,把自家核心的一門眾屠戮得元氣大傷,難道指望外圍國人眾為自家拼命?
在傳統的武家統治中,一門眾是家業的核心根基,自家人可能跋扈,但外人更加靠不住。
毛利家也是傳統武家,依靠國人眾的效忠迅速崛起,毛利元就自己就很清楚這一弱點,所以她說。
毛利家戰敗一次就會失去一半領地,戰敗兩次就會縮回安藝國,失敗三次就會滅亡。
為了一門眾的團結,毛利元就為毛利家留下了毛利兩川體系,盡可能團結一門眾,而不是削弱一門眾。
也許這個做法在三代之后會因為血緣疏遠,導致毛利家內部矛盾叢生,但至少在眼前,毛利家的內部團結,遠遠勝過許多武家大名。
毛利家能夠迅速拿下出云國,消滅尼子家,依靠的是當地武家反水,但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毛利家在出云國的統治也因此很薄弱。
斯波家的強大,已經讓曾經出賣尼子家的尼子十旗感到畏懼,她們不可能陪著毛利家對抗中央。
尼子家覆滅,舊家督已經效忠于毛利家,被安置于別處。
尼子勝久是新宮黨遺孤,尼子十旗出賣的是屠殺新宮黨的舊家督一脈,仔細算起來,雙方并沒有怨恨,反而有些鄉土關系血脈親情。
所以,只要尼子勝久舉著復興尼子的大旗回歸出云國,有斯波家撐腰的她,一定會被出云國當地武家擁護。
特別是尼子十旗所處的城池,本來就是環繞護衛月山富田城的十個支城,有她們支持,尼子勝久回歸月山富田城就是穩如泰山。
海上有丹后國的明智光秀后勤支援,陸上有美作國的羽柴秀吉作為織田家盟友軍事支持,尼子勝久可以進退自如。
正所謂,飛龍騎臉怎么輸!
以立原久綱為首的尼子舊黨想不明白,在這么大的優勢下,尼子勝久為什么還要猶豫?家督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尼子勝久當然知道自家的優勢有多大,尼子十旗幾乎是明里暗里寫信求和,支持尼子家重回出云。
丹后國被明智光秀拿下,但馬因幡兩支山名家不敢妄動,羽柴秀吉的織田軍橫掃播磨,備前,美作三國,伯耆國的毛利軍難撐大局。
形勢不止是一片大好,是特好,超級好!
尼子勝久其實也說不出哪里不對,但她一想起明智光秀那張笑瞇瞇的臉,一想起明智光秀掏心掏肺的真誠建議,就覺得心里不踏實。
明智光秀是什么人?笑著送足利義輝將軍上路的陰狠謀士,一條真正的毒蛇。
尼子勝久對她的忌憚,幾乎是發自本能。
只要是明智光秀主動熱情獻的殷勤,都得反復琢磨,小心翼翼。
可偏偏,尼子勝久找不出一點漏洞,面對立原久綱的質疑,尼子勝久唯有沉默。
尼子家回歸西國,是圣人九年前答應尼子勝久的承諾,是今年新春近畿斯波領評議會上,由圣人親口宣布的戰略大計。
明智光秀就算有天大的膽子,她敢違抗圣人的意志嗎?
配合尼子勝久的西國攻略,是圣人壓在明智光秀頭上的任務!尼子勝久攻略失敗,明智光秀也是要被追究責任的!
不管怎么想,明智光秀的建議都沒有問題,只是尼子勝久自己疑神疑鬼,也難怪一向忠心不二的立原久綱會倚老賣老發脾氣。
天予不取,必遭天譴!大好形勢不上,還要猶豫不決,尼子家還怎么復興!
立原久綱一輩子都撲在復興尼子家這件事上,她比尼子勝久更渴望回歸故土。
尼子勝久深深吐出一口氣,她已經沒有了選擇。不管是圣人的恩情,還是舊黨的期盼,形勢已經推著她不得不前進,必須前進。
尼子勝久笑了笑,說道 “既然萬事俱備,就行動吧。
我們回去,回去月山富田城,重新豎起尼子家的旗幟,讓所有人都知道,尼子家回來了!”
立原久綱聽得熱淚盈眶,深深伏地。
“嗨!”
尼子勝久望著遠方,熱血沸騰,防范盡去,心底壓抑的沖動不住涌現,夢中的月山富田城,它終于要重回尼子家的懷抱。
也許,真的是我太多慮了。。
尼子勝久全力發動,積累了九年的人力物力以及人脈關系,全部用起來。
在圣人的支持下,尼子家回歸的風浪瞬間席卷山陰。
從尼子勝久踏上出云國的那一刻,當地武家倒戈,尼子旗下兵力迅速超過六千,攻下真山城,然后開始向月山富田城進軍。
毛利家在出云國的統治風雨飄搖,只能將少數軍力集中在月山富田城防守,求援信如雪花一般發去安藝國毛利本家,死守待援。
就在山陰形勢一片大好的同時,羽柴秀吉在山陽卻遭受挫折。
羽柴秀吉被織田信長任命為播磨國主,受命攻略山陽道,拉攏播磨當地武家為織田家所用。
當地的小寺家在黑田孝高的勸誡下,主動讓出姬路城,協助羽柴秀吉站穩腳跟。
而同為當地有力武家的別所長治,卻是不滿羽柴秀吉親近小寺黑田的行為,掀起新一輪叛亂。
剛剛拿下美作國,正準備集結播磨,備前,美作三國之力,在備中國一線與毛利主力對抗的羽柴秀吉,再度陷入困境。
前方是來勢洶洶的毛利主力,后面是別所長治的叛亂。
別所家在東播磨經營多年,根深蒂固,讓羽柴秀吉好不容易捏成一個拳頭的三國武家再度陷入分裂邊緣。
就在羽柴秀吉左右為難,不知道應該先應付毛利家的侵襲,還是集中力量鎮壓別所長治的時候,明智光秀來到了她的姬路城。
姬路城,茶室。
羽柴秀吉與明智光秀對坐品茗,身邊沒有留下一人。
明智光秀舉杯道。
“沒想到僅僅半年功夫,羽柴姬就被織田殿下抬舉為播磨一國之主,橫掃播磨,備前,美作三國,武運昌隆,令我傾佩不已。”
羽柴秀吉舉杯回禮道。
“明智姬謬贊了,這都是大殿的恩澤,我不過是為大殿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什么播磨國主,明智姬折煞我也,我不過是大殿旗下一卒罷了。
再者,你也當上了丹后國主,何必拿這些虛名來臊我。”
明智光秀擺擺手,說道。
“我與羽柴姬不同,你的國主是戰功所得,誰不服氣。
我嘛,不過是逞口舌之利,算不得本事,只是圣人與織田殿下恩寵,幸進而已。
不可與你相提并論,不可。”
羽柴秀吉笑道。
“明智姬謙虛了,誰不知道明智姬掌管伏見城,為斯波織田兩家牽連溝通,居功至偉。
去年石山之戰,明智姬出馬,說服西近畿武家外拒毛利,內困本愿寺,織田軍迅速拿下石山,順利到大殿都是喜出望外。
你的丹后國主之位,亦是功勛滿滿,誰敢不服氣?”
明智光秀搖搖頭,嘆道。
“我就是勞碌命,替圣人和織田殿下跑跑腿。
前腳,圣人剛讓我幫尼子勝久疏通了但馬因幡兩家山名。后腳,又讓我替三好義繼說話,幫她在四國攻略中分一杯羹。
我就是那風箱里的老鼠,兩頭為難。圣人要什么,我得去說服織田殿下,織田殿下不樂意,我也得受著氣。
哎,難呀。
為了幫三好義繼搭上四國攻略的船,織田殿下真是使勁為難我,又要我搞定丹波國的波多野家,又要我去土佐國和長宗我部家交涉。
好在丹羽長秀大人能干,已經說服淡路國的安宅信康投靠織田家,否則,你信不信織田殿下一定會讓我再跑一趟淡路國。
我呀,就是勞碌命。”
羽柴秀吉笑道。
“能者多勞嘛,被圣人和大殿同時看重,可不是誰都有的福氣,下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明智姬你呢。”
明智光秀嘆道。
“別說什么福氣了,你我皆是臣子,無非是盡忠嘛。
我剛解決了丹波國的事,送了老父親上山為質,總算哄得波多野秀治下山前往安土城,敬拜織田殿下,相信雙方的見面會很愉快吧。
這不,我還要趕著去四國島土佐國,再與長宗我部家好好談談。
途徑播磨國,想起你這位朋友在這里,前來靠擾一杯茶水,相信你不會介意吧?”
羽柴秀吉哈哈一笑。
“怎么會介意,你這樣的貴客,那是求都求不來呀。”
兩人互敬一杯,茶室內的氣氛其樂融融,但心思卻是各自在轉。
都是千年的狐貍,自然不會信什么聊齋。
羽柴秀吉正陷困境,明智光秀恰巧來此,只怕目的不會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