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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玄都驛內

  李貍兒回到護城河邊的驛館時,已日薄西山,驛長知道這位是沈鶴衣的隨身童子,熱情地上去問他要什么餅食粥飯,李貍兒心里還想著白天的事,隨手一指,示意驛長一邊兒待著去,驛長熱臉貼了個冷屁股,臉上賠著笑,心里暗罵狗仗人勢的東西。

  這驛館是多年前大名鼎鼎的玄都驛,先帝在位時,玄都是大庸皇城,那時候,玄都驛可了不得,光馬廄就有數百間,飼馬兩千五百匹,氣象驚人。

  到了如今,玄都驛雖沒落了許多,規模依舊不小。當年的馬廄、驛館和庫房大半被拆了,改成假山池和花園,走過馬神祠后,就是公館所在之處,檐墻交掩,廊腰縵回,雖然失了當年的氣象,卻清幽了不少。

  快走到沈公居住的公館時,李貍兒整了整衣領,又把襯尖巾子的襥頭扶正了,才到門外喚了聲沈公。

  這位沈公的官途一直很坎坷,麟功八年做了起居郎,沒兩年就被貶到邊州,當了四年通判,后來回京了,也只當上個翰林待詔,一當五年都沒挪窩。

  但李貍兒對沈公的尊敬不會因此減少。

  大庸國內,佛道兩教超然世外,儒教輔佐人主治理江山社稷,如今的儒教,大抵可分作兩大門派。

  如今勢力最盛的那一派,發源自三百多年前,那時候儒門勢頹,舉世無一圣人,幸虧有儒門五位大儒以讖緯之法,融合兩教理念,秉孔圣文圣正宗,化仁義為天理,才不至于讓儒門衰微下去。

  隨即便是祝圣出世,窮盡天理之極,證得圣位,終于再度穩固了儒教地位。

  九十年前,又有一大儒秉祝圣之學,欲窮天理,云游天下后,卻覺得天理無窮,人力有時窮。自覺看盡了眾生相,獨未嘗死味,鑿石為棺,自封石棺內半月,勘破生死,明悟心即天地,被尊為陽圣。

  陽圣棺中悟道后向身邊七位學生傳道,便是后來的陽門七大儒,七大儒又廣收門徒。

  沈公諱秩,字青藤,是陽門七大儒中,大儒吳時隱的關門弟子。

  如今的儒門兩大派,一個“理向外求”,一個“心無外物”,當然聊不到一塊兒去。

  朝中形勢是祝門勢大,陽門在野,沈公作為吳時隱的弟子,在官場中便屢屢碰壁,但當李貍兒的老師綽綽有余。

  門里的沈公回應后,李貍兒便推門進了屋子。

  屋子里頭布置典雅簡約,墻上裱了桑皮紙,窗前有一方簡案,上面放著喝了半碗的白粥和兩碟素菜,是春筍兩吃,裹面衣油炸和水煮,雅稱叫煿金煮玉。

  沈青藤正開著窗,冷不丁的,一只黃紙鶴出現在窗外,沒半點征兆。紙鶴迅如勁矢,臨近了窗戶,勢頭又一下緩了,輕飄飄地飛進來,落在桌案上。

  沈青藤展開紙鶴看罷隨手一拋,那信紙上燃起青火,霎時間就把信紙燒成了灰。

  李貍兒沒有好奇那上面寫了什么,類似的鶴信,多的時候一日會來十多封。

  “案子查的如何了?”沈公拂開鶴氅下襟,“坐下說。”

  二人在席上跪坐,李貍兒答道:“逛了一天,看了些風景。”

  沈青藤把竹筍夾進白粥里吃了一口,點頭說:“是要多走走,多看看。你沒出過玉京,一直練著養氣功夫,功夫和學問一樣,不是關著門能練好的,養氣,養精氣,心氣也不能落下,若氣都養不好,就更不必想神通了。”

  李貍兒靜坐著想了想,回答道:“謝沈公教誨。”

  沈青藤吃了兩口白粥,停下筷子問道:“知道我為什么讓你去監察這案子嗎?”

  “我想過了。”李貍兒道,“神咤司調用左道妖人,那孫司丞不愿授人以柄,有鶴衣使者監察,便不怕被對手攻訐。以沈公的身份,不便親自監察,讓我代持腰牌更加合適。”

  沈青藤贊賞地點點頭,推開碗道:“說得不錯,的確有這么一層考慮,這是官道,你日后雖不會與官道有多少接觸,但天下道理莫不相通,為官者多工于心術,知人心方能知人,人即是紅塵,不知紅塵焉能出紅塵,你不要怕道心染垢,在這方面,可以不吝琢磨。”

  李貍兒苦笑道:“再琢磨下去,就琢磨不出什么了。”

  沈青藤道:“你我入神咤司前,此案為何懸而未決?”

  李貍兒道:“聽那都尉說話,是法曹延誤了時機,神咤司中緝妖吏又業務不精,敵不過那妖魔。”

  他想了想,“沈公的意思是,神咤司說了假話?”

  沈青藤道:“不必管我,你不妨如此推演下去。”

  李貍兒纖細的眉毛一凝,斟酌著說:“玄都曾是六朝帝所,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形勢復雜,沈公是玉京來的鶴衣直指,神咤司當然不會一見面就對你托底,那司丞和都尉說的話,有真有假。”

  沈青藤道:“孰真孰假?”

  李貍兒推測道:“我起先以為那孫司丞請沈公干涉此案,是為了拉沈公下水,做他的護身符。但換個思路想,若孫司丞本就不想把這案子查下去,沈公突然到來,才給了他壓力,讓他不得不有所行動。”

  李貍兒忖度了一會,恍然道:“不然,他也不至于聽那都尉一句話,就調用了左道妖人。他調用左道妖人查案,就算不被對手攻訐,也失了神咤司的威嚴,怎么都討不著好,這舉措荒唐至極,可他存的其實是置身事外的心思,難怪,難怪,我就說神咤司有三十六般降妖伏魔法,干嘛把希望放到一個左道妖人身上,難怪,那李蟬想用神咤司的靈應法,姓孫的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絕了。”

  沈青藤欣慰道:“不錯,我只點了一句,你就把到了脈絡。”

  李貍兒眼中閃過興奮的神采,很快又被疑惑取代,“想必姓孫的知道一些線索,篤定那左道妖人只會旁門,便無法降服那妖魔。但不管怎么說,他調用左道妖人都丟了臉面,究竟是為了什么,讓他不顧臉面也想置身事外?”

  沈青藤呵呵一笑,“這就得查清因果后才能知道了。”

  李貍兒明白,這將是沈公給他上的第一課。

  他正色道:“我會查清這案子。”

  沈青藤搖搖頭,“你對地方形勢還很陌生,玄都與玉京不同,二十年前那場禍亂天下的妖患雖被圣人平定,但也留下了很多很多暗傷,為彌補后患,地方冊封了諸多野神,清河坊就是濮水府君的地盤,我聽說濮水府君廟旁,還有一間神女祠。”

  “神女祠?”李貍兒輕呼。

  沈青藤點頭道:“既然是濮水府君的地盤出了事,濮水府君和神女難辭其咎,你去那廟祠之中,說不定呢能找到端倪。”

  卻見李貍兒神色有異,沈青藤問道:“想到了什么?”

  李貍兒道:“那李蟬也盯上了神女祠。”

  沈青藤眉梢一抖。

  李貍兒又自語道:“但按沈公說的,只要是了解清河坊的人,就能想到濮水府君廟和神女祠。”

  沈青藤問道:“他去神女祠查到了什么?”

  李貍兒答道:“沒查到什么,只是跟祠中靈祝說了幾句閑話。”

  “不要輕慢對待。”沈青藤道,“可記得?庶人非下,王侯非高。”

  “我明白。”李貍兒謙遜地低下頭,眉眼卻有鋒芒。

  形勢已變,他不再只是冷眼旁觀的監察,而是破局者。

  白天的經歷在腦中閃過,李貍兒確定,那左道妖人沒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線索。

  但回憶掠過,卻定格在李蟬最后安排除妖時那幅故作謙卑卻胸有成竹的笑容上。

  李貍兒不禁蹙了一下眉毛。

  沈青藤看著眼前的少年,眼中有憐愛,又有擔憂,他知道少年的自信源自何處,也知道少年為何厭憎左道妖人。情緒總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但何必強求少年人穩重冷靜?

  莫名的,他心底竟隱隱期待那個左道妖人能發揮一些出人意料的作用,那或許將是少年的一場歷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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