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玄都城東景箓門出去,跨過橫渡滺水的問仙大橋,便是直通浮玉山腳的云浮大道。
云浮大道邊屋舍不少,繁華不下于一般的郡縣。許多商販聚集在此,售賣香燭、經書、紙箋等物。也有會些文墨的,在這幫香客代寫疏文。又因在這山腳下抬頭,勉強可以看見大青蓮上的周天之數。一些鋪席前,則掛著青邊白底的招子,寫有卜卦求簽的價碼。
云浮西堤,白記茶肆里,劉績身穿緋衣,細細打量茶桌上的五張畫像。畫像畫的是一個青衣戲子,一個臉傅白粉的紅生,一個戴瓠冠的男子,一個束發的男子,一個高束馬尾的少女。
未時三刻,望雀臺上,希夷山的洪宜玄被殺,便有州府官兵追兇。官兵在藕花巷的暗渠口分出一股,又在修詳坊南的戶宅里分出一股,最后那位劉兵曹領著官兵,將近未末時分,追到云經寺北的梵音巷盡頭,面對墻外的京河,終于失去行兇者的蹤跡。
緊接著,申時一刻,京河渠守關的兵官,便放行了一艘烏篷船。京河渠不通的日子里,只過了這一艘民船,這艘烏篷船出金水門時,便有五十人快馬加鞭,從玄都城東景箓門出來,趕往云浮西堤。
到了云浮西堤,眾人散入沿岸各處,劉績領著十二人,將白記茶肆的店家請走,在此等候。
窗外邊,滺水東流,水面上偶爾卷起細浪。
劉績眼神一凝,一艘烏篷船劃開水面,緩緩靠近云浮西堤碼頭。
烏篷船靠近碼頭,蕭靈素系上纜繩,踏上石磚。
春水擊岸,嘩然作響,他環視四周,腳店貨棧里歇息的行人,只偶有幾個好奇打量這邊的,但也只是一瞥眼,就收回目光,繼續與身邊人交談。
他放下了心來,抬頭看一眼天色,“時候還早,我從后山回去,你小心一些。”
“去吧,別給人發現了。”李蟬點點頭,把一頂斗笠蓋到頭上,走向直通城隍廟的云浮大道。
蕭靈素則向西離去,繞向浮玉山西邊。
李蟬出了石砌碼頭,經過那數間貨棧腳店,前邊是一大片空地,原本是堆貨的地方,此時空著。過了這片空地,就是云浮大道。身邊,“白記茶肆”的藍招子從二樓垂下。李蟬經過腳店,前腳剛踏上那片空地,邊上似乎變得安靜了些,茶肆里有數人停下交談。
李蟬眼睛一掃,見到茶肆里有個穿緋衣的茶客,忽然覺得有些眼熟。李蟬一轉念,便想起當初在紅藥執念所化的畫境里,交過手的那個崔家客卿。畫境里那位客卿,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茶肆里,這位緋衣茶客,則看起來滄桑許多。若算上紅藥化身神女的二十多年歲月,剛好能對得上。
崔氏的人。
李蟬心一沉,這氏族在玄都勢力竟如此龐大,縱使借了青雀宮的旗子,竟也沒能擺脫追蹤。
前邊那片空地不小,就算全力奔跑,也要十余個呼吸才能穿過去。若屋中安排有弩手,人在空地上,便是活靶子。
李蟬腳步一轉,踏進茶肆。
一進茶肆,便有人不動聲色望過來,李蟬渾若不覺,喊道:“博士,有什么茶?”
“自己看。”茶博士往邊上瞄一眼,墻上掛了十二道竹牌,寫著黃芽、碧澗、陽羨、茱萸等茶名。
茶肆樓下,只有六張桌子,都坐了人。
李蟬徑直走向最里邊靠樓梯的桌子,“一壺陽羨。”
他說完坐到緋衣茶客對面,摘下斗笠擱到椅邊,自顧自道:“好熱的天氣!”
劉績打量桌對面的黑衣青年,一時有些捉摸不定,旁側,桌邊的打手齊齊望過來,有人已站起身子。
卻見李蟬忽然托起斗笠,望向斗笠里邊,喊道:“博士,這茶肆里邊怎么還有老鼠?”
爐灶邊,佯裝的茶博士愣了一下,生硬道:“哪來的老鼠?”
“還說不是?”李蟬冷哼,把斗笠遞向對面的緋衣茶客,“這位郎君為我作證,這里邊……”
劉績莫名其妙,卻不自覺地看向斗笠里邊,只見斗笠中空空如也。
李蟬把斗笠蓋向緋衣茶客的臉,袖中遞出一抹雪亮劍光。
緋衣茶客視野被那斗笠盡數遮蓋,頓覺不妙,只來得及向后仰頭,一腳蹬開茶桌。
卻已躲避不及,劍光削過,切過皮肉,悄無聲息。皮肉分開,吧嗒一下,鮮血噴出。
李蟬左膝一頂,茶桌開裂,木屑四濺。前邊,那緋衣茶客捂著脖子,向后跌去,張大嘴,卻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后邊數人撲來,李蟬并不回頭,穿過緋衣茶客身邊,幾步蹬上茶肆二樓。
樓上窗前有三人,身穿青衣,兩人已捉刀而起,一人匆匆為弩機上弦,顯然還未準備好。李蟬一甩手,霜白小劍飛出,劍刃刺入窗下打手左胸,緊接著劍柄撞上胸口,嗵一聲,骨頭也塌陷下去。
兩名捉刀的打手氣息一滯,看見同伙被那一劍撞得身體往后一頓,只呃了一聲,便垂下頭,沒了氣息。一人心中發寒,連連后退。另一人卻咬牙上前,大喝一聲,直刀凌厲劈向李蟬。
卻見那黑衣身影,形如鬼魅,一側身便欺入打手胸前。左手搭住打手右腕向后一帶,一腳踢中打手腳底。
打手一個趔趄,還未穩住身形,李蟬沉肩一撞,青衣打手便滾下樓梯,剛好攔住樓下追兵。騷亂中,李蟬幾步跨到窗邊,沒管那已破膽的打手,俯身拔出那霜白短劍。忽然,后背一涼。
白記茶肆對面,“張記腳店”的青色酒招在春風中微微搖晃。腳店里,一人身披絳衣,鼻若鷹鉤。若涂山兕在此,便可認出來,這正是在靖水樓里給她巽寧宮圖的那名修行者。
一柄與懸心劍極為類似,又更長三分的劍,被他托在手中,劍身上“照膽”二字,映著樓外春光,卻色如冰霜。他望向白記茶肆,冷峻眸光中,悲意仍未散去。他松開手,短劍仍懸空不落,輕輕顫動。
下一刻,他左手輕揮,小劍消失無蹤,不留痕跡,只有迎風的酒招乍然分開,下半截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