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曙時分,天氣稍冷。
李蟬身上卻很暖和,身上的舊傷也不再疼了,低頭一看,右手虎口結了很厚一層血痂,把血痂一揭開,皮膚光潔細嫩,絲毫沒有受過傷的樣子。
他輕輕起身,只發出些許窸窣聲,走到洞口舉目西望。
浮玉山的林海上,妖星高懸,光芒幽微,它與尋常星辰截然不同,竟通體黑色。更異常的是,這妖星懸在黑夜里,竟也十分顯眼。
傳言,一百年二十余年前,天地動蕩,這顆妖星突然出現,自那以后,就是持續百年的妖魔亂世了。
那灰袍男子說的,就是這顆妖星?李蟬沒法確定。
夢里,他走馬觀花,看過成千上百篇法門,沒能記住幾個字。但那灰袍男子的模樣, 那個石人的故事,李蟬卻記得一清二楚。石人成道, 他就是浮玉山頂的石君。
夢中傳道, 兜云成茶, 青蓮一轉,過盡二十四時。
李蟬雖在青雀宮待過兩年, 也只偶爾見過幾次青雀宮人施展劍術,從未見過如此神通。
這一夢,石君未給李蟬傳授神通法門, 卻講了許多東西。為何成道者要跳出天地,那友人又讓石君悟出了什么道理,道為何物?李蟬都似懂非懂,但他已知見天地、見眾生之道, 道心不再動搖。
他仰望種玉崖頂,但從這兒根本沒法窺到大青蓮的蹤影,便朝山頂的方向一叉手,輕聲說了一句“多謝”。
蕭靈素仍在洞里盤坐修行, 聽到動靜。睜開眼, 看到李蟬的背影,嘟囔道:“怎么了?”
李蟬沒有回頭, “昨晚做了個夢。”
李蟬雖未種道, 但武功也練到了內外合一、降服身心先天境界。除非勞累或有傷病, 不然很少做夢。
蕭靈素好奇道:“什么夢?”
李蟬道:“石君向我傳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蕭靈素想到李蟬的修行, 心中暗嘆, 卻調侃道:“那你悟道了么?”
李蟬迎著未明的天光,打量天邊殘云, 青雀宮終夜不熄的檀煙氣隨風而來,他深吸一口氣,神清氣爽地一笑。
“當然。”
種玉崖是個避世修行的清凈地方, 不論山下發生了什么事, 在這方圓兩丈的逼仄洞府里,除了時不時飛來玩耍的青雀外, 就只能看一看外頭的林海, 以及石壁上前人閉關留下的些許隨筆。
又是九天過去, 李蟬沒刻意去觀察, 卻已熟悉了林鳥的作息。沒刻意去背,也能把石壁上那幾句“布候行氣,與神俱往”、“縱橫逆順,直復不聞”的論劍之語倒背如流了。
幾天前,斷食之期過去,除了每天的兩葫蘆水,李蟬跟蕭靈素也終于有了飯吃。青雀宮沒有必須吃素的規定,但二人是戴罪之身,自然吃不到什么葷腥,每天的飯菜不過兩個炊餅,加上一些筍絲、木耳、豆腐、蘿卜做成的合齋而已。
這天午后,李蟬跟蕭靈素坐在洞口,兩人各端著一盤合齋,就著炊餅,一邊吃飯,一邊瞅著種玉崖下邊。從這高處俯視,林西側有一塊小山般的大黑石,光澤如鐵,形狀如爐,一道清溪繞石而過,猶如玉帶,便是十二名泉里的抱爐泉。
泉邊正來了一群白鹿,五個飲水的,兩個打架的,還有三個在圍觀。當然,算上種玉崖上的兩個人,圍觀者便是五個。
“我賭左邊的贏。”李蟬用竹箸遙遙指向那群白鹿。
“你都選完了,我還選什么?”蕭靈素嚼著筍絲,“我也賭左邊的贏。”
“行吧,那我賭右邊的贏。”李蟬笑了笑,“還是賭一個炊餅。”
蕭靈素覺得這笑容有點不懷好意,因為這幾天他已輸了五個炊餅。他咽下筍絲, “你覺得哪個會贏?”
“廢話, 我會選輸的那個?”李蟬沒好氣道。
“那你不跟我爭?”蕭靈素狐疑地打量李蟬。
“那你選它啊。”李蟬指向右鹿。
蕭靈素猶豫半晌, 搖頭道:“不行,我還是賭左邊的。”
“好。”李蟬呵呵一笑。
二人繼續觀鹿斗。
只見那二鹿低頭架角,互相拱斗,你退我進。沒一會兒,那右邊的鹿被頂得幾乎要退入林中。蕭靈素大贊一聲好。卻見右鹿身入絕境,突然勇猛起來,一下又頂得左鹿節節后退,直將對手頂進溪中。左趔趄跪地,連忙爬將起來,卻再不敢反抗,小步跳出溪水,灰溜溜退避一旁。
蕭靈素張大嘴,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轉頭對李蟬說:“你看出右邊的能贏,故意騙我?”
“哪有,別亂說,沒這回事。”李蟬看向蕭靈素盤中。
蕭靈素不舍地嘆息一聲,夾給李蟬一個炊餅,卻見李蟬又把目光投向林中,“快看。”
蕭靈素順著李蟬目光看去,那得勝的白鹿爬到一頭母鹿身上拱動起來。
泉邊二鹿交配,種玉崖上兩人看得發笑,李蟬道:“你什么時候也找個雙修的女冠?”
蕭靈素反問道:“你呢?”
“早著呢。”李蟬把炊餅咬剩下一半,去擦盤底的紅油星子,擦了幾下,把盤子遞給蕭靈素,“怎么樣?”
蕭靈素一看,盤上的油花被李蟬用炊餅擦了幾下,變成幾縷紅亮油線,勾勒出一幅飲鹿圖。
“妙啊。”蕭靈素嘖嘖稱贊,“我要是也會這么一手,改天去坤道院里,怎么也能騙到幾個女冠。”
忽然一陣腳步聲從洞府外邊傳來,蕭靈素側目,認出是王朝宗的腳步,這廝走路頗有仙師風范,如此的話鞋跟便容易擦地。斷食結束后,送水送飯的差事,便換成了凈人來辦,王朝宗已有幾日沒來,他與李蟬面面相覷,就這一會兒,石門便被推開。
王朝宗進門,看向李蟬,經過李昭玄那一事后,他雖對李蟬仍不大看得起,卻收起了冷眼,只是淡淡道:“你來一趟吧。”
李蟬起身回到石桌旁,放好菜碟,“有什么事?”
王朝宗道:“神咤司的人來了,要將你押走。”
“神咤司?”蕭靈素皺眉,“神咤司的人來做什么?”
王朝宗道:“他犯了這么大的事,總不能一直在青雀宮待著。靈素你日后在這閉關修行,也能落得清靜了。”
“神咤司總比希夷山好對付。”李蟬對蕭靈素笑:“說不定是請我去做官的,不過這回一去,恐怕真的多年難見了。”
“你……”蕭靈素嘆了一聲,“你自己小心,安定以后,給我來信報個平安。”
“一定。”李蟬拍了拍蕭靈素的肩膀,“走了。”
說完頭也不回,離開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