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大庸國的人馬到來,桃都山下響起黃鐘大呂之音。
那株通天徹地的大桃木隨音震顫,枝上桃花落如流星。
這場天穹破碎般的壯烈花雨,整整持續了大半個月。
落英下,大庸國的軍士與妖魔廝殺,地上緋紅的已分不清是花還是血。
鹿鳴山上依舊清幽,無花的桃林里鳥鳴四起,時有黃麂仰頭咀嚼新生的嫩葉。
二十四天過去,李蟬在那古亭里,磨去二十四鏡,見到二十四眾生。
活祭河神的通靈漁女,家破人亡的劍匠,錯愛倀鬼的書生,流放桃都山下的槐枝髑髏;
童男祭祀的常隨魔,滿身劍痕的蒼狴,殉情的煙花女子,凍斃的賣炭翁;
被砌入城墻的童女,砍連理木而喪偶的樵夫,行善而被誅的人狐,魅人的青傘女;
奴役村人的烏將軍,古戰場的思鄉鬼,偷嬰的剪燭妖,無人收葬的買棺鬼;
入宅殺人的黑頭然,偷燈油遭杖斃的討油翁,投胎的守銀犬,溺人的水太保;
養瞳蠡的老嫗,受劓刑的易鼻鬼,剃頭匠的人發拂塵,挑撥人心的耳中翁;
二十四種妖魔執念凝聚在身,擾亂心緒。
李蟬每觀一鏡,體悟那鏡影的喜怒哀樂,如瘋似魔,又從中脫身。就如沾了塵土的蓮花,再入泥中沉浮過后,卻變得潔凈無暇。
他放下最后一面對應大雪的銅鏡,毫無征兆的,臉上神紋悄然消失,像是楊花被風吹去了一般。
那二十四道神紋猶如臍帶,讓母腹中的嬰兒得以接觸天地。當臍帶斷開,嬰兒便降生天地之間。嬰兒由此能自行感到風中涼熱,呼吸草澀花香。
李蟬離開古亭,仰頭端詳桃枝。枝上無花,生出了一簇簇嫩葉。
他眼里映著一根桃枝,心中卻隱約見到了二十四根桃枝,見到了這桃枝曾經歷的二十四個時節。牽引著二十四根桃枝的流轉的絲線,佛門謂之“緣”,道門謂之“道”。
他又想起徐應秋講述的花開花落,心明心滅的神通,突然生出了些許興致。他抬指,凌空對那那桃枝輕輕挑動,撥弄,像彈琴,又似作畫。
枝上嫩葉顫動,節骨眼里,悄悄鉆出了幾點粉白色。
那粉白色逐漸長成花苞,在這片無花的桃林里綻放,開滿一枝桃花。
李蟬看著滿枝桃花,露出笑容,仿佛又感受到了年幼時完成第一幅畫的喜悅。
他仿佛一個被挑起興致的孩童,畫完一樹桃枝,又畫出一樹,仍不滿足。
他漫步林間,桃花開了一樹之后,又是兩樹,三樹……
此日桃都山上亂紅飛墜,鹿鳴山里,卻有一林花開。
李蟬磨二十四鏡,見眾生而入種道。
妖怪們在林間玩耍,有的鉆入泥土,有的掀起腐葉。青赤夜叉頭在枝間飛舞相逐,白貓踏花撲蝶。紅藥摘下最肥厚鮮嫩的桃瓣,放入籃中,準備下一頓桃花粥。她瞥見一抹明艷的紅色,錯將宋無忌認成桃花,探手去摘,被燙得一個激靈。
李蟬回到亭中,拾起第二十四面鏡,鏡面依舊澄澈,映出一雙鴛鴦眼。他人之影已被磨去,鏡中人是他自己。
他見到自己的鏡影,竟生出一種別樣的陌生感。他已種道,完成了一個夙愿,卻發現自己見了眾生,看清了世間諸苦,卻唯獨沒看清自我。
我是誰?這念頭又在心間浮起。李蟬在石桌上鋪開紙,沉思半晌,落筆把自己的臉畫了上去。
紅藥呵著手入亭,好奇地觀摩李蟬作畫。李蟬擱筆,扭頭問她:“這是我么?”
紅藥望著那畫,畫上的人與李蟬一模一樣,她不假思索道:“是。”
李蟬搖頭。
“只是丹青所作。”
“那……不是?”
“那是誰?”
紅藥有些納悶,但也知道阿郎這些天正在悟道,認真思索了一會,答道:“只是丹青。”
“剛才怎么說是我呢?”
“因為……因為他跟阿郎形貌相若。不過他可不會說話,也不會作畫,更不會對妖怪們好。”
“若我不再作畫,不再對你們好,就不是我了?”
紅藥搖頭,“我不知道。”
李蟬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紅藥一怔,赧然道:“那,那你還詰難我。”
李蟬笑,“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找嘛。”
在鹿鳴山上隱居一個多月,離開時,李蟬只留下兩封書信。一封向觀主致謝,一封留給杜成周。
他要離開玄都去玉京,卻不想搭右禁神咤司的車馬。雖有萬里之遙,卻正好再見一見天地眾生。
他背著一個帶雨布的書篋,篋中插一柄傘,幾卷畫軸,放了些盤纏和重要的物件,悄無聲息地離開鹿鳴書院,到觀西邊呂老踏月而去的那處山崖上,行了一禮,便下了山。到市井里買了些吃食,去真武門的兵器鋪里取了兩柄刀。
沒人發現,清心西院的奇人已經離去。
午后,一名書生在山中瞥見一抹粉色,尋到那桃花林。此事轟動了整個鹿鳴書院,諸生為花開二度的奇景而震驚,紛紛驚嘆小陽春來了。
黃昏時,玄都城東戴樓門外的茶棚里,一名黑瘦說書人站在茶桌后說著書。
“彩衣花面,一時王侯將相;青旦紅生,此間倩女檀郎。”
“剛說到,甘棠巷里的顧九娘為那牙郎殉了情,這一出悲劇,真是聞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啊。”
“但這故事卻沒了結,所謂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那希夷山的棄徒,墮入魔道,多行不義,也終有償還的時候。那顧九娘雖身死,魂魄卻化作妖魔,在那望雀臺上,一曲《絕命》艷驚玄都,口吐劍氣,與那神秘紅生,當著千人,百人,萬人的面!將那仇人斬殺當場!”
說書人語氣鏗鏘激昂,博得一片叫好聲。卻有唱反調的叫道:“講錯了!人死怎能復生,我聽人說,殺那希夷山棄徒的也是魔道!”
說書人搖頭,“我卻以為那人是義士,英雄。”
“妖言惑眾,不聽也罷。”那唱反調的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正是收官討賞的時候,被這么一打岔,場面頓時冷了不少,說書人撐著褡褳,只零星收到十余個銅子,不由暗嘆一聲。
忽然,眼角暼到一抹銀光,落入褡褳里,沉甸甸的,頗有分量,至少三兩銀子。
說書人一愣,見到一個青年人,連忙說:“給多了,這位郎君給多了。”
“書說得好,值這個價。”青年微微一笑,放下茶碗,背起腳邊的書篋,便踏上往東的官道。
說書人目送那青年遠去,呆愣半晌。
在那青年走遠后,他突然想起,這會兒往東走,恐怕入了夜也找不到歇腳的地方。
他連忙出聲呼喚,卻見那背著書篋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下,身邊影影綽綽的,仿佛冒出了許多個影子。
說書人一怔,用力擦了擦眼睛。
再看時,青年的背影已不見了。
月晦星隱,夜黑風高。
紅藥攏袖向山下望去,玄都城里燈火通明,已在遠方,不禁停下腳步。
“走啦。”掃晴娘在前方輕喚。
紅藥收起心中不舍,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數盞燈籠行在山道間,幽暗的昏光代替月色,照見片片剪影。
背書篋的青年走在最前頭,身后,二夜叉口銜黃皮燈,上下沉浮。蜃氣與夜霧交雜間,白獸馱箱,紅衣隱現,狐女抱刀,妖影憧憧。
玄都城下,酒肆里亮起燈光。那黑瘦說書人,正為把一折《出關》,講到了收官落幕的時候。
他把醒木一拍,手中折扇點晃,中氣十足,似唱非唱:
“風云太平日,正驊騮欲騁,魚龍將化——”
卷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