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蟬沒回應陳皓初的話,他捋起袖子,把那男童的尸身搬到窗下。動作小心,還是灑了一地的血。
陳皓初見過的死人不計其數,但看到這般景象,還是不忍地撇開頭。
他望向身側,緝妖吏手中的幽都香已燃盡,最后一束青煙繚繞向上,消散在西風中。此香有尋妖索冥之用,那妖魔的確藏在這義莊中。
李蟬放好男童的尸身,這才回頭對陳皓初說:“我行走江湖許多年,也有些防身的本領,說不定還能幫上些忙。”
作為神咤司校尉,陳皓初這半年來走遍京畿道,見過的妖魔比過去二十余年加起來還多。他也見過許多俠客,武藝高強,卻死在妖魔手下,他搖頭道:“你或許殺過妖魔,但這世間妖魔千奇百怪,有些手段詭異的,就算你武功再高也無濟于事,你還是暫且退避吧。”
李蟬拿出一方青帕擦凈手上鮮血,“這位官人放心,我心里有數的。”
陳皓初不由暗道這青衣男子莽撞,但也不再多勸,掏出一張黃帛遞過去,“此物可以避毒。”
李蟬道聲多謝,看了一眼眼前幾位緝妖吏臉上的罩巾,有學有樣地系上黃帛。
那邊的緝妖吏已將那兩名殺人者綁到門前的石墩下,陳皓初一揮手,領人走向義莊西側的大堂。堂間方圓廣闊,卻凌亂擺滿了棺槨和尸體。八根黑柱撐起的梁架下邊,盡是蛛網和棉絮般的灰塵。陳皓初緊握橫刀,眼神冷峻,不時用刀尖撥動尸體,確認無恙后,才在棺槨與尸體的空隙間謹慎落足。
李蟬跟在最后邊,背著雙手,那柄短劍依舊裝在腰間的劍匣內,沒有出鞘。他不看地上的尸體,半仰起頭,目光在梁間尋索,似乎在欣賞梁頭柱頂的獸雕。
吱呀一聲,越過一片棺槨的緝妖吏用刀鞘頂開了大堂東南側那張通往祠堂的門。塵煙四起,撲棱棱,一道黑影從門后飛出。
緝妖吏驚得向后躍出半步,揮刀一劈,卻劈了個空。“哇”的一聲啼叫,那黑影倉惶竄上梁間,一起一落,便逃出義莊大堂,只留下兩根翅羽,悄然飄落。
“原來是只老烏……”緝妖吏松了口氣,背上卻已沁出冷汗,羞慚地看了一眼同僚,頗為自己的大驚小怪而覺得丟臉。仿佛是為重拾丟掉的面子,他握緊橫刀,一步踏過門檻,走進通往祠堂的甬道。
當三名緝妖吏漸次走向祠堂,李蟬也收回追隨老鴉望向天邊的目光。他跟在神咤司的人身后,落下約莫兩丈之距,眼底浮現丹青二色,四處張望。這義莊里堆積了許多尸體,所幸是在秋天,雖然臭氣熏天,也好在沒見到多少蠅蛆。似乎是得到了死人血肉的滋養,院間荒草蔓生,已幾可腰了。
他嘀咕道:“橫死者不計其數,卻沒多少死氣……”
就在這時,最前邊的緝妖吏踏進祠堂,“啊”的輕呼一聲。
另外兩人也緊隨其后。
“這……”
“怎這么多老烏!”
李蟬不再張望,快步上前,擱著祠堂大門一看。
這蔣氏祠堂有三丈進深,頗為寬敞,黑瓦覆蓋的房頂,不知何時被砸破了,開出一個天井般的大口子。秋光從這口子里透射下來,西風刮過,幾片枯樟葉掠過參差不齊的黑瓦,悄然飄落,拂過瓦下茅草堆積的鴉巢。
那些鴉巢藏在瓦下的黑影里,一個,兩個,三個……環繞整個祠堂,難計其數。一道道漆黑鳥影,抓在梁上,抓在蔓草攀附的一尊尊桑木神牌。無數雙紅豆般的眼睛瞧過來,叫人忍不住寒毛豎起。
陳皓初睜大眼睛,這么多老烏聚在此處,一定有鬼,可誰瞧的出來那妖魔究竟藏在哪兒?是那只老烏成了精,還是說,這一屋子鳥都有問題?
“陳校尉……”當頭的緝妖吏不敢亂動,額角沁出豆大的冷汗沿鬢角滑入脖子里。
“先撤。”陳皓初心弦緊繃,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向后退去。
所幸,那一屋子的詭物沒有異動,只是待在瓦下靜靜注視三人退出屋外。
剛一出門,陳皓初就掏出一張黃符。
李蟬一瞧,那黃符上邊有銀砂畫成的磬形圖案。
“退遠些。”陳皓初叮囑一句,便持符念道:“太一陽明,六甲之精。飛火萬里,皓華主之。
李蟬退后兩步,便見陳皓初把那黃符吞下,猛一吸氣,向那祠堂一吐。
呼!一道火風自他口中噴出,霎時間,便燒燃了祠堂門。火勢迅速蔓延,如龍蛇一般,在窗壁梁柱間流竄、蔓延。
呼啦一下,祠堂里的黑鴉受驚,撲棱棱地振翼飛起,霎時間,嗚哇聲不絕于耳。
一名緝妖吏道:“陳校尉英明,這般情況用火攻便可一勞永逸……”
陳皓初搖頭,在愈發猛烈的熱浪下,橫刀身前,緩緩后退,謹慎審視著火里飛出的每一道鴉影。
李蟬的丹青眼里也映著熊熊烈火,他看見群鴉驚飛,張嘴啼鳴,獨有一鴉黃喙緊閉,便連振翅都沒發出半點聲音,落到黑柱撐起的青檐上,死死盯住陳皓初。
那靈應法放出的烈火勢頭猛烈,轉眼便把祠堂燒去大半,陳皓初見火中并無異兆,終于稍微松了口氣,“這妖魔還沒成多大的氣候。”
一緝妖吏道:“那妖魔已葬身火中?”
陳皓初搖頭,“沒這么容易,想必是逃了。”
另一緝妖吏問:“這妖魔與那鬼主有關系么?”
“不像。”陳皓初沉吟,“我看那鬼主過境的事……”
檐上黑鴉說話的陳皓初,黃喙張開一道縫隙。
陳皓初面色刷墻似的變白,猛地探手抓緊左胸,張大嘴巴,喉間發出瀕死之人般的“嗬”聲。
橫刀當啷落地。
但黑鴉還未完全張口,便心生警兆,猛地擺頭望向陳皓初身后,望見一雙鴛鴦眼。
李蟬與黑鴉對視,一瞪眼,黑鴉羽毛一顫,急忙閉攏黃喙,振翅飛走。
“陳校尉!”
兩名緝妖吏扶起險些趔趄倒地的陳皓初。
陳皓初面色煞白,哆嗦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繪有“玄龜含象”圖的銀符,這玄龜含象法是五品靈應,是他的僅有的一道護命法,此時那玄龜含象圖卻已朱紋渙散。
莫名便在生死間走了一遭,這位神咤司校尉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明白此地已不宜久留。他低喝一聲“走”,撿起落地的橫刀,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緝妖吏經過李蟬身邊,呼喚一聲,見這青衣人無動于衷,也無暇顧及,跟著校尉逃走。一轉眼,三人便跑出廊道,消失在義莊大堂的方向。
祠堂邊,李蟬望著飛走的鴉影,盯著那九根尾羽。一道白影自他腰間的畫軸里躍出,落到檐角,隱約現出白貓的模樣,又一縱,向黑鴉離開的方向追去。
“這妖怪好生厲害……”紅藥在祠堂前現身,臉頰映著火光,望向明凈秋空。
“此妖名為鴉千歲。”李蟬低頭,望向東邊義舍里的兩具尸體,“這些橫死者每有一歲未盡的壽元,便生出一歲死氣。有老鴉食千歲死氣,便化身成妖,張口可言判生死。鴉千歲每食千歲死氣,便生出一根尾羽,藏在祠堂里的這只,大概已有九千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