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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稱墨仙人的潘谷,在丹青書畫上亦有建樹,與當今的神品畫師、書法大家都有交際,且不提水準如何,眼力當屬世間第一等。紙上的分水青牛骨氣雄健,躍然欲出,令他挑不出半點毛病。再看下去,又看完一張張別的畫兒,隨兕獸、服留鳥、蒼狴,神態各異,囊括了百家畫風。
他起先只覺得那分水青牛有些眼熟,端詳半晌,心里才浮起“萬靈朝元圖”五個字。《萬靈朝元圖》畫在禁中,他當年有幸曾管中窺豹,未見全貌。但也不必盡窺其貌,這世間丹青手各有各的畫風,能一圖畫盡萬靈,萬靈各不相同的,古往今來唯畫圣一人。這就是《萬靈朝元圖》的摹本無疑。
正值清晨,窗外小雪,還算光亮,看了幾張畫,潘谷卻停了下來,端來一盞縱使傾倒也不會失火的水精燈,又覺得不夠,拿出匣中收藏的神牖符,燒成符水點過雙眼,便端著銅燈,臨著燈光仔細端詳每一處行筆。
他起先還十分審慎地推敲這摹本的行筆技法,后來沉浸到里面,每見到妙處,或輕呼贊嘆,或拍大腿,偶爾,見到某張畫紙上竟有腳印,心痛得嘴唇囁嚅。
不覺間,竟忘了外邊還有人等候。
中蘭院外,童子暗自詫異,那來訪的青年已等了快兩刻鐘,院里卻還沒有動靜,這可不合潘公的待客之道。好在雪里久候的青年卻并不惱怒,一笑過后,就去寺中游覽了。
天氣愈發的冷,濕雪轉干,塔殿下香客往來,已見不到打傘的人。青年穿行寺中,雪落到風兜上,便滑落下去,只留下點點鹽般的白屑。
他先到寺外看了會朱墻上的鬼百戲圖,又進寺聽沙門講了會經。近午時,有僧人端來齋菜果品,自然不是免費的,他正要離開,一名知客僧在香積廚外叫住了他。
知客僧態度十分殷切,站在積雪的石鼎邊問道:“以往不曾見過檀主,檀主沒來過大相國寺吧?”
“近日才來玉京。”
“哦,看檀主一表人才,難道是為乾元學宮來的,有落腳之處了么?”見青年沒有立刻回答,知客僧介紹道:“若還沒落腳,檀主不妨到大相國寺住下?寺中廬舍還有不少空缺呢。”
兩教廟觀大都會建造廬舍供人寄寓,價格不一,但如今玉京城衣冠云集,城中邸店幾乎都已客滿,大相國寺卻還有許多廬舍空缺,可見尋常人是付不起賃舍費的。
“我已有住處。”
“那也好,檀主若要游觀大相國寺,小僧可以作些指引。”
李蟬看向雪中重重掩映的塔殿,當年在域外曾遙瞻無上瑜伽宗,這大相國寺比之域外佛門圣地似乎還要繁盛些,便點了點頭。
“有勞。”
知客僧領著青年在寺中行走,介紹各處塔殿,也說起曾寄寓大相國寺的名士和文章詩作。言談間,說某某人好讀某經,恰好昨日正有寺中法師手抄經書幾份;某某人虔心發愿于是功成名就;某某人曾請回一尊佛像從此文運亨通,現如今請一尊佛像只需十二貫香火錢。每每說到類似的事,總被青年移開話題。
小半天的功夫,二人到了相國寺北的大佛殿,殿中那一尊大佛坐像是夾纻而塑,先做泥胎,后覆麻布,用漆貼牢,再脫空內部。殿內爐香繚繞,梵音彌漫,那大佛髻列青螺,眉似偃月,高三十丈,單一根小指就能容納數十人,據說當年耗費了纻麻夏布萬匹,桐油、雄黃丹砂亦以千斤計。
知客僧介紹大佛來歷時,邊上有老僧向善男信女講佛,有一錦衣男子問道:“法師,這佛像耗資甚劇,我聽佛門講經說色即是空,為何佛菩薩卻要寶相莊嚴?”
老僧微微一笑,“這是為了度化世人方便之故,其實佛菩薩本無相,可以化身諸相。偶以莊嚴寶相示人,若能使人信服,引人向善,也是功德一樁。世人大多蒙昧,若妄談虛空,反而容易入魔啊。”
發問的男子恍然道:“法師佛法高深,我悟了。”
老僧與幾名善男信女消失在繚繞的爐香里,知客僧望著那老僧的背影,介紹道:“這位是圓觀法師,常在玉京城中講法的,檀主應該知道他。”
“哦,圓觀法師么,的確是佛法高深,久仰大名。”
知客僧腕掛佛珠,輕聲道:“檀主可是心中無佛?方才聽說檀主欲入乾元學宮,小僧推薦了幾種經像,檀主都不放在心上。”
青年呵呵一笑,“師傅錯怪我了,我心中有佛,只是最近囊消篋乏,容不下佛了。”
這話有些彎繞,知客僧遲疑了一下,明白了意思,“原來檀主是……囊中羞澀?”
青年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知客僧晨間見到這青年提了兩個華貴的花梨木官皮箱來拜訪墨仙人,才殷切指引他游觀大相國寺。上回來拜訪墨仙人的那位奉宸大將軍府小娘子,隨手就捐了幾十兩香火錢,這位卻是個囊中羞澀的。
遲疑了一下,知客僧又微笑道:“檀主不必擔心,佛云眾生平等,何來貧富之別?施主縱使暫且困頓些,也是有辦法的。大相國寺可以舉貸,檀主只要不是五逆十惡之人,都能貸到錢的。檀主可以向寺中無盡藏院貸錢,小僧私人么,也是可以舉貸的。”
“巧了,日前出門時,街邊也有牙人找我放貸的。”
知客僧肅然正色道:“檀主這卻想錯了,大相國寺舉貸,與市井商賈舉貸,有云泥之別。商賈舉貸,只為營私。大相國寺設無盡藏院,卻是為了度人,收取利息可不是為了營私。經云:‘若為僧伽,應求利潤’,何故?只因子母輾轉,有所增長,生生不息,方為無盡藏,才能惠及眾生。而且,檀主向商賈償還的是利息,向大相國寺償還的,卻是功德。”
“哦,這話又怎么說?”
知客僧指向佛前長明燈:“譬如這無盡燈,就是用眾生供奉的燈油錢供養的,有無盡藏,方能供養無盡燈,以一燈傳千萬億燈,燈燈分別,以一心傳千萬億心,心心明徹。檀主供養了無盡藏,無盡藏又供養無盡燈,佛在無盡燈前度世人,也是檀主的功德。此外,大相國寺的蓮界、齋鼓、鐘魚、禪床,眾僧有修行之所,亦是檀主的功德。大相國寺外那三門佛市,百千商戶的生計,修的橋,鋪的路,開拓的山林田畝,都是檀主的功德。”
“有理。”
“檀主還一分功德,大相國寺亦給一份香燭。譬如寺中善信香,原是兩貫香火錢,檀主償還功德兩貫,便能得一支善信香,寺中分文不取。有功德者,外魔不侵,福緣深厚,必得善果。有功德深厚,能得高僧傳法,修行神通。還有累世積德的善人,轉世過后,生具神通,謂之‘報通’……”
知客僧說著,只見那青年一雙眼睛瞧了過來,雖帶著笑意,那漆黑眼珠卻莫名的妖異。
知客僧一愣,“檀主還有什么疑問么?”
“沒了。”青年移開目光,“我去過玄都禮泉寺,寺中長生庫也向信眾舉貸,不過大相國寺到底是佛門上宗,這因果報應的佛理,比禮泉寺里講得更加高深。”
知客僧呵呵一笑,“都是為度世人,沒什么高下之分的。所謂長生庫,長生亦是流轉不絕之意,跟無盡藏院相若。說來,檀主向無盡藏院貸的是佛物,小僧的是僧物,檀主要貸佛物的話,還的愿,積累的陰德則要稍多一些。”
“我前些天去過戶部,聽說近來朝廷律令諸公私出舉財物,每月取利不得六分。近來災妖頻發,市井中的商賈舉貸,高的已漲到十四分月利,貴寺舉貸不為營私,還能取利六分以下,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青年拱手作欽佩狀,反而叫知客僧笑容一僵,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好叫檀主知道,大庸雖有律令,律令與眼下的境況卻是兩碼事,大相國寺無盡藏院向外舉貸,近來的月利在十二分上下浮動。若真取六分利,必然難以維系,到頭來,反而便宜了奸商猾賈……”
鐺!鐺!鐺!
殿外三聲鐘響,這吃茶的鐘號讓知客僧如獲救兵,話語戛然而止,以有事離開為由,誦了聲佛號,便讓青年自行游觀。他開佛殿,心中惋惜,這青年并非善男子,度化不得。
中蘭院的窗前,潘谷端著水精燈,渾不關心窗外風雪晝陰的變化。
寺里的齋鐘法鼓,也沒能喚醒他。
他看罷四十余張圖,端詳一幅獨步獸圖時,燈焰湊得過近,險些觸及紙緣,連忙縮手,心驚后怕之時,恰聽到那傳徹大相國寺的三道茶鐘,一下回過神來,這才想起外邊還有人等候。
知客僧離開大佛殿,經過香積廚畔,與中蘭院里匆匆出來的一名童子擦肩而過。
童子沒注意到知客僧,他奉師命請回今晨來中蘭院拜望的李澹,在各處塔殿中尋索打聽一番,半晌才來到大佛殿。
一入佛殿,壁上油燈長明,那大佛端坐在繚繞的檀煙間,十分龐大。
蓮座下,有個青年仰頭望佛,背影渺小如蚍蜉。
童子湊近,對著那背影試探著呼喚:“李郎?”
青年轉頭,童子見沒認錯人,松了口氣。
“李郎原來在這兒,叫我一番好找。潘翁喚我請你過去呢,快隨我來吧。”
“走。”
青年戴上風兜,越過佛殿的朱檻,衣角帶出幾縷檀煙,把聲聲梵音拋到身后。
李蟬進中蘭院時,桌案上都已收拾干凈,潘谷坐在椅子里,手邊放著那兩個官皮箱。
這位墨仙人神情有些疲憊,態度還算沉靜,眼里卻透著難抑的激動。仿佛閱盡花叢者,雖仍愛花,也再難拾當初的熱情,卻又見到一抹從未見過的顏色,整個人都好似回到了少年時。他揮退童子,請李蟬入座,手撫官皮箱,“這是郎君的手筆?”
“正是。”
“好,好!”潘谷連說兩個好字,手仍放在官皮箱上,“日前我聽說有人一日畫盡《萬靈朝元圖》,只以為是三人成虎的傳言,沒想到,竟真有人能描摹出此圖的神韻!你就是那洗墨居主人?”
“潘公真是消息靈通。”
潘谷眉毛一抖,詫異道:“似乎希夷山也在找那洗墨居主人……沒想,你竟會來找我。”
“我近來打聽過潘公的消息。””李蟬喝了些熱茶,端著青甌,拇指摩過碗沿的“千峰翠色”四字,“潘公雖然每歲向希夷山貢神瀵墨千斤,卻與那道門圣地沒有更多的交際。何況,希夷山縱然勢大。”他微微一笑,“也不會輕易在玉京城劫殺京畿游奕使。”
“李郎原來是朝廷的人。”潘谷恍然。
若旁人聽到了這等機密,多半會在心中斟酌一番,避免卷入希夷山與朝廷的事,而這位墨仙人獨愛品玩字畫,為制墨而周游天下,尋覓良材,從不掛心江湖廟堂的紛爭,直接移開了話題。
“昨日在辛園中,見到那張鬼圖,便隱約覺得李郎的畫道非凡,可惜未能仔細端詳。”潘谷看了畫箱一眼,“今日卻有幸能觀摩這份摹本,便一點遺憾都沒了,老夫有個不情之請,能否留下這些畫,觀賞一段時日?”
李蟬一笑,“這回上門拜望,這些畫兒,就是贄禮了。”
潘谷微微一怔,喜出望外,“如此大禮,實在受之有愧。”撫須沉吟,“李郎贈來這些畫,全了我一觀《萬靈朝元圖》的夙愿,當年老朽曾入禁中,也見過《萬靈朝元圖》的部分,話說那分水青牛圖,畫圣用了西蜀的天水分色之法,我看李郎的畫法,也一般無二,沒想到李郎如此年紀,竟然也精通了百家畫風。”
“不敢稱精通各家畫風,只是行筆用墨的技法,大都有些相似之處,我也只是照著現成的畫作臨摹。”
李蟬謙虛一句,潘谷卻更加感慨:“這便是一道通則百道通了……”
中蘭院里的一番丹青探討過后,青年告辭離去,帶走了墨仙人贈予的三兩紫玉光。
潘谷關上那兩個花梨木官皮箱,妥當收好,童子入室點香,好奇問道:“潘翁,那李澹作畫就這么厲害?”
“當然厲害,便說昨日辛園雅集中,他留下一幅圖,便不拘于物象,已生出氣象了。”
“物象……”童子露出不解的神色。
“老夫曾有幸與畫圣會晤,雖只交談兩刻鐘,卻受益良多,也得知了‘畫中三象’。”墨仙人呵呵一笑,“何謂三象?其一便是物象。畫花鳥、人物、走獸、山水皆是物象。當今畫物象的大成之作,便是徐仲皓的‘三百里江陵’了。其二,便是氣象。”
童子問道:“可有畫氣象的大成之作?”
“九相法師擅畫眾生相,畫圣稱其頗具六道輪回之氣象,李澹昨日那幅畫,與九相法師的眾生相有些類似的神韻。不過,還算不得有大氣象。氣象二字,囊括萬千,不拘泥于紙間方寸。那日老夫問過畫圣,何謂氣象之大成者,畫圣說的是當年圣人西逐妖魔,天下太平,生民康樂,這便是世間一等的大氣象。”
童子聽著墨仙人的話,心中幻想出一幅情景,圣人踞坐金殿上,握社稷作筆,以江山為紙,不由心馳神往,繼而對畫中三象的最后一象更加好奇,追問道:“那第三象呢?”
“第三象……”談及第三象,墨仙人卻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畫圣口中的第三象是‘天象’,自畫圣飛升后,老夫思索了許多年,也沒能明白,究竟什么是畫中天象。畫圣身在人間時,似乎也不曾畫過天象。”
童子期待落空,有些失落。又幻想出一幅情景,畫圣飛升成了神仙,撥云弄月,排星列斗,可不就是畫天象么。
潘谷談及畫圣,也不免心生惆悵。
童子結束幻想,忽然問:“潘翁,那李澹能畫出氣象,算得上神品畫師么?”
潘谷沉吟了一下,點點頭,“雖無名,卻有實。”
童子又說:“他竟這般厲害,畫圣如他這般年紀時,也有這么厲害么?”
潘谷眉毛一動,又搖了搖頭,感慨道:“今人如何與昔人比。”
雖這么說,卻瞧著窗外紛紛白雪,想起了畫圣當年的事跡。畫圣那般人物,出世時就已經獨領風騷,風華絕代,誰又記得他未成名時的模樣?
過了一會,他收回目光,反身走到柜旁,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赤紅桃木匣。
抽開匣蓋,黃帛上躺著塊黑里透紅的墨,沒有貼金的紋飾,仿佛由血凝成。
當年聽聞畫圣將于桃都山飛升,他耗費五年光陰,取北襄凌霄峰頂只在重陽日的日出之際凝砂的一銖丹霞、初秋躍龍門的金鯉額上紅鱗、靈丘鶴丹頂的鮮血、江都宮仲夏的芙蕖……八十一種世間至紅之物,凝成眼前這一塊墨,名喚“桃都”。
“桃都”是專為畫圣做的,但畫圣那樣的人物,信手一揮,就是虎嘯猿啼,鳥集鳳飛,何須在意筆墨優劣?自然,除畫圣以外,也還有三位神品畫師。可就拿徐仲皓來說,潘谷雖與他頗有交情,也曾送他許多好墨,卻舍不得把“桃都”送出去。
李承舟飛升后,此墨就這么蒙塵了二十多年。潘谷曾有過如童子般的幻想,畫圣下凡,用這墨畫成一幅神作,成就一段傳說。這卻只是閑時虛無縹緲的遐思了。
童子只見墨仙人坐在桌前,時而皺眉,時而深呼吸,似乎在猶豫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那水精燈里的寒脂快要燃盡。
童子欲添燈油,輕喚一聲潘公,墨仙人側了下臉,又看了那墨塊一會兒,總算闔上匣蓋。回頭看了一眼柜下那兩個花梨木官皮箱,拿起魚首青銅罩,蓋熄水精燈。
屋內燈光一滅,窗外的雪光看起來更亮了些,照見那木匣,紅得煞人。
“童兒。”
“在。”
“出去一趟,把這匣子給那位郎君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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