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
狹長小路的前方，豁然開朗。
林地深處顯露出一片開闊地，碎石堆砌的高臺非常古老，穿著特殊服侍的蘇族女祭司正圍繞著高臺跳著粗獷野性的舞蹈，稱不上美麗……
動輒兩百斤的體重，只會讓人心無旁騖，將專注力放在儀式本身上。
而如果再看一眼穿著西裝系著精致領帶的龐狄。
這是遠古與現代的強烈反差。
李欽與龐狄的交談早已結束，后半程的路上都專心應付腳下坑洼的道路，到了這時龐狄才重新開口道：“那是這片保留地最古老的靈臺，多年前這里沒有道路，因此它也是唯一在那段至暗時代得以保存的古建筑。”
“而其他部族的靈臺與祖先墓地，很多都被盜挖，最可笑的是他們并不尊重我們的文化，所在意的只是墓葬里可能存在的陪葬品，但最后的結果是……除了綠松石，更多的卻是自然銅飾品，他們想要的是黃金與白銀。”
龐狄的話語逐漸憤怒，這大概就是最貼切的‘無能狂怒’。
當發展到巔峰鐵器時代正向火器時代轉變的歐洲人，來到正從石器時代向青銅時代萌芽的北美。
印第安人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力，隨意被欺凌、殺害、奴役。
他們更看不上土著人的石器與銅飾品，只是偶爾會在墓葬群中發現狗頭金的存在。
所以在早期，盜挖很猖獗，當他們發現狗頭金陪葬只是個案，就沒人再去浪費子彈攻克一個部族祖先墓地，倒不如奴役他們開采黃金與白銀。
包括迄今為止，偶爾在森林間發現有趣的疑似古董拿去鑒定，專家給出五百年的年份確認，但價值絕不會超過二十米金，數量多而繁雜，且不具備任何文明屬性，自然無法吸引收藏家的青睞。
當然，不可否認印第安人的命運是悲慘的，族人對自己的文化引以為傲，卻遭到外來人的鄙視，更無奈的是……任由他人在自己的家園土地上，建立了不屬于自己的國家。
所以就像李欽能理解瑞提亞對保留地的執念一樣，現在也能理解身旁五十歲成熟男人的‘無能狂怒’。
甚至看著托亞的棺材，令人不由的惋惜那個老人的極端背后，或許是沉重的責任與抱負。
不等李欽開聲安慰，龐狄便深吸一口氣，恢復了淡定：“抱歉，我有些情緒化了。”
李欽微微點頭：“所以我不會過分插手保留地的事物，更希望瑞提亞能為蘇族人爭取更多的利益，這不是憐憫，而是尊重。”
龐狄對于這番話大感意外，同時有一種感動，令他面頰漲紅，拉住了李欽的手：“我現在或許明白，托亞為什么會信任與選擇你了。”
李欽苦笑道：“別把我想得那么高尚，如果不是與瑞提亞相愛并且結婚，我可不會在乎保留地，但現在我們是一體的，正如托亞常說的那句話‘我們是自己人’。”
“但這時候我是發自內心的想說，‘我們是自己人’。”龐狄道。
身后。
不遠處的三個女孩微微呆滯。
安吉利亞率先回過神，然后抬起手臂，修長的手指遮住雙眼，又岔開一道手指縫：“哦，上帝，我看到了什么？那位龐狄先生似乎快要熱淚盈眶了，所以瑞提亞是否知道自己的丈夫與另一個男人實則有著不一般的深厚感情。”
沈薇薇不知該說什么。
李欽是彎的？
開什么國際玩笑！
就算彎，也不能彎向龐狄一個五十歲的老男人，以他與張大少的關系，倆人恐怕早就雙宿雙棲了，也不會有她跟瑞提亞什么事。
梅維達皺眉：“閉嘴，安吉利亞，這是葬禮。”
“那他們膽子也太大了。”安吉利亞完全不在乎車速問題。
聽到這里，沈薇薇才正色起來……
安吉利亞就是個翻版的林雅菲嘛。
要說這對雙胞胎姐妹也有夠奇特的，大多數雙胞胎性格、模樣都很一致，偏偏梅維達與安吉利亞不僅長相不同，性情也截然相反。
展開思路去想……
雙胞胎的孕育可不容易，兩顆卵細胞的生死沖鋒，最后竟然能一同存活，著床誕生。
生命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沈薇薇低頭看向自己小肚子，嘴角泛起微笑。
在她們身后。
人群越聚越多，不得以只能向前走幾步讓出空間，但沒過多久，不大的開闊地也變得擁擠。
即便多數人保持沉默，但人群內還是響起一陣嗡嗡的低頻吵雜。
不過也只在那祭祀的吟唱儀式結束的剎那，一切歸入寂靜，鴉雀無聲。
之前被覆蓋的森林蟲鳴鳥叫聲重新變得清晰。
到了這時，李欽與龐狄也隨之正色。
幾個健壯的勇士打開了棺材，內里并非是托亞的軀體，而是一個用橡樹制成的木舟造型的事物。
木舟內才是托亞的遺體。
這對李欽、沈薇薇和梅維達姐妹而言，顯然是新奇的，與歐美、華國的殯葬方式截然不同。
祭祀的吟唱繼續響起，同時木舟被抬到了早已提前挖好坑洞內……
龐狄在李欽身邊低語道：“橡樹木舟會帶領托亞的亡靈回歸大地之母的懷抱，并帶領嶄新的靈魂歸來……”
各種信仰中都有‘死而復生’‘轉世投胎’的幻想，印第安人也不例外。
他們信奉大地與天空。
懼怕火焰。
火焰會將一個人的靈魂困在軀體里，導致永世不得超生。
而橡樹在印第安文化中具有‘指引’的意義，橡樹制成的木舟能帶領他們去與歸。
巫文化遍布世界，原始人類的不同種族在未知事物的幻想中，具有出乎意料的默契程度。
木舟入土，有人端來了羽毛頂戴，猶如孔雀開屏環繞一周的羽毛黑白兩色分明，具有威嚴。
“那是托亞之前的羽冠？”李欽認出了頂戴的歸屬。
龐狄點頭道：“也是雪山部族每一任族長的傳承，每一位繼任者會增添一根屬于自己的鷹羽，象征至高，瑞提亞現在將成為雪山部族的新任族長。”
聽著解讀，看著眼前的儀式，李欽有一種渾身毛孔張開的感覺。
“不過，顯然有些人對此并不滿意。”龐狄看向某個方向。
李欽也將目光轉移。
雪山部族的成員中，幾個中年人的表情異常嚴肅，與其他人對葬禮的莊重不同，他們眼中充斥著憤怒與嫉妒。
李欽瞬間皺起了眉：“我似乎記得，之前有人被推舉成為長老會列席，作為托亞的繼承者？”
龐狄點頭：“人群最中間的人是托亞的侄子，相比之下他與托亞要更親近，勞珀、利萊肯之前答應他上位，但最后的結果……我們都看到了，他的愿望落空，而利萊肯也遭到了報應。”
“可是，他似乎還不甘心！！”李欽言語漸漸冷了下來。
托亞一輩子沒有兒子，女兒倒是有不少，這也是為什么，托亞曾對自己說過，最好再跟瑞提亞生一個兒子。
所以，或許在侄子與外孫女的選擇上，托亞有過遲疑，否則如今大局塵埃落定，對方不可能認不清形式，還對瑞提亞懷恨在心。
龐狄深吸一口氣：“放心吧，股份在你們手上，合法合規，而雪山部族的財富，本就在托亞的所有遺囑內，他們手上可沒有多余的一分錢能發動某種起義。”
李欽并不贊同這一點：“我原以為已經世界和平了，可有這種威脅存在，你覺得我能放心嗎？而且按照你的話來說，以后我們還要養著他們？”
龐狄有些緊張。
按理說，這是雪山部族的‘家事’，他不該多嘴，但如果真讓李欽震怒，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雪山部族的幾個蠢貨有可能會毀了現在大好的局面。
龐狄正要開口。
李欽卻搶在之前，轉身開口道：“昆帕！”
聲音并不大，至少沒有影響儀式的持續進行，但周遭人卻被這句呼喊吸引了注意力，全部將目光聚焦在這個人群中的陌生面孔上。
窸窣的低語開始彌漫——
“那是誰？怎么在葬禮上大呼小叫！”
“他不是蘇族人，是亞裔。”
“我知道了，他就是那個李，瑞提亞長老的丈夫……”
“竟然是他？傳聞中慘案的真兇？只有奇桑索部族的人逃出來了！所以懾于他的威脅，才讓瑞提亞加入長老會。”
“閉嘴，白癡，你想死嗎？”
場間議論聲四起，莫名的沉重壓迫遠比葬禮本身更令人窒息。
之前還在開玩笑的安吉利亞也收斂了笑容，聲音略帶顫抖：“發生什么了？李看起來很憤怒！”
“別說話，看著就是了……”梅維達低聲道，同時觀察著周圍人的神情，收集者議論與非議。
而沈薇薇的神色則非常淡定。
與保留地的爭斗她心知肚明，或許當夜在酒店滯留時不明情況，但在保留地工作這么多天，已經聽說了爆炸案的傳聞。
李欽的手段殘忍，可對比起他們親身經歷的老鼠山襲擊，雙方只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昆帕已經走了出去，快步來到李欽身旁：“怎么了？”
李欽看向遠處的雪山部族眾人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你是說烏帕納？”
只見龐狄微微點頭確認，昆帕才對李欽道：“那是托亞的侄子，之前雪山部族打算推舉他成為族長。”
李欽冷道：“所以這樣的威脅就留在瑞提亞身邊？”
昆帕并沒有著急或是惱怒，依舊淡然：“烏帕納的確是威脅，他之前受到過大長老的重視，只不過他沒能把握好機會，他在雪山部族的名望也很高，至少比瑞提亞擔任長老列席，更被大家所認可。”
“不過……我被制止了。”
“你，被制止？”
不只是李欽愣住了，龐狄也疑惑的看著昆帕。
昆帕點頭：“瑞提亞不允許橡樹公司插手雪山部族的事情，她想要自己解決，我所能做的只是加強在保留地范圍內的保護。”
“當然，烏帕納那伙人也一直都在我的監控當中，我不會讓瑞提亞遭遇任何危險。”
昆帕的淡定令人安心，甚至讓李欽覺得自己的反應是不是過激了。
而平靜過后，李欽再次確認道：“是瑞提亞的意思？”
昆帕認真道：“當然，這一點你可以向瑞提亞求證，也是她讓我不要對你透露的，李，雖然我應該向你事無巨細的匯報，但我同樣認為，瑞提亞需要親自經歷一些事情，才能真正的成長，如果你對我的做法有異議，我以后可以改正。”
昆帕永遠是直來直去的性格，沒有藏著掖著，甚至不怕因為這件事的坦白，而讓李欽心生反感。
而龐狄補充道：“李，我認為昆帕做的沒錯，烏帕納只是小問題，我知道你是出于擔心考慮，但說到底，烏帕納代表著雪山部族，你總不能讓瑞提亞對她的親屬動手。”
到了此時。
巴姆洛也不知在什么時候走了過來，大概在旁聽到了幾人的談論后，開口道：“李先生，這件事我也有補充的地方……大長老被捕后，雪山部族的資金就凍結了，雪山部族的生活開支都是從保留地委員會預支的，而那時候你們又離開了米國，聯系不上，這讓他們的日子很不好過，對此難免有所抱怨。”
“除此外，監管委員會對雪山部族的資金流動也一直保持監控，烏帕納的個人資產不超過兩萬米金，這其中還包括一家木材加工作坊的固定資產，他雖然有小部分支持者，但并不具備購買裝備對長老會發起沖擊的能力。”
“黃金山的防護力度是保留地最高的。”
“而且，相比起對烏帕納的支持，其實雪山部族更多人支持的還是大長老，他們對大長老的遺囑安排并無異議。”
幾人話音落下，李欽似笑非笑道：“所以，是我過激了？”
龐狄等人面面相覷，昆帕第一個開口：“如果出了任何危險，我愿意承擔責任，但在此之前，我更支持瑞提亞的決定，李……我必須要說，你與大長老的處事風格在某些時刻很相似，但你應該聽到了周圍人的議論，大家更享受和平，而不希望血腥與殘暴陰影籠罩。”
“當然，我只是建議。”
“并且一旦出現問題，我發誓，前往血洗雪山部族的那個人，一定是我！”
“夠了。”龐狄喝止，“李只是擔憂瑞提亞的安全問題，昆帕，你不需要上綱上線。”
他轉頭看向李欽：“李，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可以幫你將烏帕納的小團伙送進監獄。”
昆帕和巴姆洛對視一眼，對此并無異議，相比起死亡……安排送去監獄的確是一個更好的方案。
不過李欽并沒有點頭：“不用了，相比起將風險隱藏，我更希望風險能被引爆，然后鏟除它，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治標不治本。”
與此同時。
李欽心中有一絲唏噓。
昆帕與巴姆洛的立場，有些令人玩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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