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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往事

  江萍久出不歸。

  林淼和林國榮在家里越等越餓,越餓越上火。

  大半個小時之后,林國榮聽到樓下開門的動靜,滿肚子怒火就跳起來,正要破口大罵你個老娘們兒怎么這么能磨蹭,可剛一張嘴,就又憋了回去。

  望眼欲穿的父子倆不僅等回了江萍和午飯,還等來了一群街坊四鄰。

  六七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一股腦擠進林淼家樓下不足10個平方的小廚房,七嘴八舌地嘰嘰喳喳起來。套用后世網絡上1個女人等于500只鴨子的公式,之后的幾分鐘時間里,林淼和林國榮所感受到的,絕對是幾千只鴨子的所帶來的環繞立體音音效。

  “阿榮,聽說你兒子跳級讀三年級啦?真是和你一樣聰明啊!長大了了不得哦!”

  “阿淼,你晚上去阿姨家里,跟我家阿凱一起玩玩嘛,我家阿凱今年也上二年級了,你教教我們家阿凱嘛”

  “阿榮,阿萍說你什么時候當上科長了是吧?哪里的科長啊?”

  “你們家這日子真是越過越好了,阿萍這命可真好,老公有出息,兒子又聰明。哪像我們家那個,整天就知道打牌。你說打牌也行,人家打牌天天贏,他去打牌就是天天給人家送錢,這日子都沒法過了……”

  “中午吃什么?牛肉啊,買這么多?”

  “葡萄?現在葡萄要8塊錢一斤啊!這么貴你也買?一點都不合算嘛!”

  “這個敲魚湯是買現成的啊?不便宜吧?我上次買好像是15塊錢一碗。”

  “燒鵝,哎喲,好東西哦,你們家這一頓,都趕上我們家兩天的伙食費了……”

  江萍一直不搭腔,卻是一邊擺盤,一邊笑得樂不可支。

  林淼蹲在樓梯上看著老媽裝逼,抓著扶手,不太敢下來。

  要是現在下去,肯定會被這群歐巴桑輪流揉的,絕不能給她們占便宜的機會。

  幸好林國榮向來鄙視街坊四鄰,說起話來一點客氣的余地都沒有,被吵得煩了,直截了當就趕人道:“吃飯了,吃飯了,等下還要送阿淼回學校呢,你們有什么話晚上再講。”

  林科長眉頭一皺,一群在菜市場里討生活的中年婦女就趕緊跑了。

  西城街道管的就是這一片,而城管科——呵呵,大家都懂的。

  “吵死。”林國榮沒好氣地關了門,打開了廚房的日光燈。

  江萍擺開桌子,把剛剛買來的熟食一盤一盤擺上去,三菜一湯,外加一盤葡萄。林淼估計剛才老媽從老爸手里拿的那四五十塊錢,應該是花得半毛錢都不剩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林國榮在遭難之前,和江萍一樣大手大腳。他連問都沒問這頓飯花了多少錢,壓根兒就沒打算從剛才交給老婆的那點錢里再拿回幾塊錢的毛票。

  一家三口圍著餐桌坐下,林國榮用筷子起開啤酒瓶的蓋子,拿過江萍跟前的空碗,先給她倒上。

  林淼低頭看著自己的空碗,問不著調的老媽道:“飯呢?”

  “飯啊?哦——你看我這腦子,忘了煮飯了啊!嚯嚯嚯……”江萍捂著嘴大笑。

  林淼心里暗暗嘆了口氣。

  他其實挺希望老媽永遠保持這種狀態的,日子過得多特么瀟灑。

  不像過了40歲之后,江萍就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摳門,小氣,半分錢水電費都要斤斤計較——全都是被生活逼的,老公垮了,兒子又還沒長大,家里的柴米油鹽,就靠她一個人苦撐著,一撐就撐了十幾年。

  她日后在教堂里認識的教友,那些人又如何能想得到,40歲之前的江萍,會是一個花錢如此豪邁的“官太太”。

  “你個鴨腦……”林國榮習慣性吐槽江萍,又拿起林淼跟前的碗,作勢就要給他倒酒。

  林淼急忙阻攔,大喊道:“我不喝!”

  林國榮一怔,理性回歸大腦,放酒瓶放了下來。

  江萍埋怨道:“你才鴨腦呢!小學上學第一天,你想讓你兒子醉醺醺地去上課啊?腦子有沒有的……”

  “喝一點點有屁的關系。”林國榮嘴上繼續不認輸,轉頭卻問林淼道,“只吃菜行嗎?”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林淼無語地嘟囔道。

  林國榮卻被這句話逗得哈哈大笑。

  “我有辦法。”江萍忽然拿起林淼的碗,起身就往外走。

  過了2分鐘,她笑嘻嘻地從隔壁鄰居家里要了一小碗飯回來,放在林淼跟前。

  林淼小時候飯量小,而且被爸媽慣得厭食、挑食什么壞毛病都有,按他曾經的吃飯速度,這小半碗飯,至少夠他對付半個小時了。

  所以這就是為什么我身高有硬傷的根本原因嗎……

  媽的,這輩子再也不要當矮子了!

  白米飯,老子跟你拼啦!

  林淼拿起筷子,端起碗,張嘴就扒進一大口飯。

  江萍和林國榮不由得全都看傻了眼。

  這小東西,平時求著他多吃兩口還死不樂意呢,今天這是什么情況?

  教育的力量有這么兇猛嗎?這才上學第一天而已啊,要不要給一下子給爸媽這么多驚喜?

  小時候的白米飯,要比林淼記憶中的更加噴香可口。

  加上江萍買的菜全都合他胃口,林淼三兩下,就把這碗飯輕輕松松解決掉。

  江萍和林國榮對視一眼,問道:“要不我再去隔壁要一碗?”

  “難看不難看啊?天底下哪有人這樣管鄰居要飯的?又不是乞丐!”林國榮很不滿地說著,又指責江萍道,“說來說去還是你不長腦子,連做飯都能忘了,我還能指望你做什么啊?”

  江萍不干了,吼道:“這也是我錯,那也是我錯,要不離婚啊!”

  又來……

  這話老媽到底說了第幾千遍了?

  林淼忍不住插嘴道:“別喊了好吧,會讓人笑話的。我不用吃飯了,我吃飽了,再吃點菜就好了。”

  林國榮馬上借坡下驢,對江萍道:“我不跟你吵,兒子都比你懂事。”

  “我不跟你吵才是!”江萍道,“我給我兒子面子。”

  林淼默然不語,管自己吃菜。

  一口牛肉一口湯,等林淼吃到九分飽,林國榮的那兩瓶啤酒也見底了。

  一桌子的菜解決得七七八八,江萍把剩菜合到一個盤子里,保鮮膜什么的概念也沒有,直接塞進了冰箱。

  說起這冰箱——對,很光榮,方圓100米內第一臺,應該買來還不到一年。

  江萍沒有要洗碗的意思,把盤子筷子全都塞進洗碗盆里之后,先從水缸里打水給林淼擦了擦臉,給兒子擦完,又拿著同一條毛巾往林國榮臉上抹。

  林國榮對個人衛生有著天然的抵觸,洗把臉的功夫,又個江萍拌了幾句嘴。

  一頓飯鬧哄哄弄到將近一點鐘,等一切消停下來,林淼好不容易能坐下來安靜一會兒,又差不多要上學去了。

  林國榮下午要開會,穿上外套,就要回單位去。

  臨走前吩咐江萍道:“你下午送阿淼去學校,問一下他們幾點鐘下課,問過來給我辦公室打個電話,我去接他放學。”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笨蛋。”江萍不服教育地回道。

  樓下的木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

  林淼看了眼時間,距離上課時間只有20多分鐘了。

  但是眼看著江萍已經睡著,他也沒有喊醒老媽,一個人默默發起了呆。

  從早上到現在,他終于有時間,能理一理頭緒。

  現在是1994年9月,如果說他們家曾經有過好日子,這一年就是“老林家好日子紀元”元年。

  兩年之前,他們家剛剛還掉明明是姑媽欠下,卻連累他們家償還的一筆巨債,而父親林國榮,也走上了他的人生巔峰。

  接下來三年,父親雖然沒有再進一步,卻也算得上是官運亨通。

  先是結識了一大票區里的領導,然后又調到市愛衛辦,跟在某位副市長身邊全國考察了兩年。

  用林國榮后來的話說,這段日子,簡直是把他一輩子能享的福全都透支了。

  一年365天里,有一半時間是在外地出差。

  天天茅臺五糧液,喝到拉血都停不下。

  還有各種名面上的、暗地里的收入,還有各種投懷送抱、不清不楚的女人……

  “媽,你曾經被綠過……好多好多次……”林淼轉頭看看老媽,可憐道。

  但是這些,江萍并不是不知道。

  可即便她什么都知道,那幾十年來,也從不曾提過。

  甚至在林國榮倒下的時候,當所有人都離他而去,只有江萍,依然不離不棄地一直留在他的身邊。給他把屎把尿,給他穿衣喂飯。

  “所以我爸其實還是命好啊,能娶到這樣的媳婦兒。就是苦了我媽,被他坑了大半輩子……老林同志,你簡直就是個天坑啊……”林淼感嘆道。

  繼續回憶。

  大概是1998年的時候,父親被人合謀坑了一把。

  具體過程大概就是有人承諾給父親安排一個正科級的崗位,但前提是父親必須先把原有的職務解除掉。林國榮那時候已經想升官想得有些魔癥了,所以天真得十分可以,居然在毫無書面保證的情況下,真的聽信了對方的鬼話,主動辭去了自己的工作。

  而后面發生的事情,就是一場悲劇。

  父親多年編制毀于一旦,還死要面子瞞著家里什么都不說,最終因為經濟和家庭的雙重壓力,精神上沒能抗住,瘋了。然后就是他的親弟弟,林淼的小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這件事嚷嚷得人盡皆知。東甌市丁點大的地方,但凡有點社會地位的,沒幾個月就全都知道了這件事情。

  自此,林淼他們家就再也沒能風光回去。

  等到林國榮神志清醒之后,他給人當了十幾年的看門保安。直至中風癱瘓,生活不能自理。

  “所以解決問題的關鍵到底是什么呢?提前找機會把那個坑我爸的人弄死?合理利用《未成年人保護法》14周歲以下殺人不判刑條款?”林淼吐了個槽。

  然后揉揉腦仁,就猛地聽到一聲驚呼。

  “我個天!晚了晚了晚了!要遲到了!阿淼,你怎么也不叫我一聲啊?這都要上課了……”江萍匆匆忙忙從床上爬起來,風風火火就要往樓下跑。

  可是剛走到樓梯口,又突然眉頭一皺,滿臉焦急地捂住肚子,道:“阿淼,你先等媽媽拉個屎,你自己穿鞋會不會……”

  林淼雙手捧住臉,覺得人生依然一片黑暗:“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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