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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不得已

  “同學們可能有疑惑,為什么歷史、社會和思想品德這三門課,要被放在一起學習。這樣的疑問,我小時候也有過。后來呢,長大了,逐漸看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人與人之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由人組成的這個社會的運行方式又是怎么一回事,再加上讀了些該讀的和不該讀的書,慢慢地,自然而然也就想通了這個問題。

  我們先從最簡單的道理說起,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首先依靠的是什么,需要的又是什么,我們憑什么生存,憑什么能尋找到一群人和我們一起生活,又憑什么一群又一群像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能建立起巨大的社會體系,形成民族,形成國家,國家和國家之間,民族和民族之間,又因為其自身特點,在不同的人類歷史階段,形成不同的國家和民族關系,最終改變全人類的歷史,創造屬于全人類的文明……”

  外形猥瑣的老狄張口要說簡單的,結果不出三句話,就變成了一個大到不能再大的大道理。可架不住年幼無知的小孩子,愛聽的就是這些高調、宏大、波瀾壯闊的調調。

  相比起上節課一共就聽煞筆講了26個字母,老狄的出現,算是及時拯救了外國語初中在這群小學霸心中的形象。

  “我們說老百姓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又有說人生在世,吃喝拉撒;再往后文明程度上升,講什么?講吃穿住行;現在政府又喊口號,說要建設四個現代化。這么多東西,生活在不同地區和不同生活條件下的人,有不同的說法。但歸根結底,大家想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什么呢?就是首先要填飽肚子。人活著,就要吃飯!這叫什么?這就叫經濟基礎……”

  老狄滔滔不絕,從個人需求說到社會分工和協作,從社會分工和協作,講到區域文化的形成,然后又拿現在的中國舉例子,說起當代中國的具體情況,當代中國的具體社會結構,當代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當代中國和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的關系,說完現在,從后往前追溯中國的近現代和古代歷史,談到今天的中國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社會面貌,源頭在于哪里,而那源頭的源頭,又是根植于怎樣的地緣環境,正是因為這樣的地緣環境,才會產生最初的文明需求。繞了極大的一個圈,居然說回到了最初的問題。

  底下一群沒經過文史哲系統熏陶的小孩,全都聽得目瞪口呆。

  唯有林淼很郁悶地想,自己竟晚了一步,讓這老小子搶先裝了逼……

  中間下課鈴響,老狄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只說第三節課還是他的課。教室里的乖孩子們毫無異議,想聽的繼續津津有味地聽,想尿的繼續憋尿。

  老狄一大圈轉回來,擦了擦嘴角泛白的唾沫,叩問全班道:“所以你們現在覺得,思想品德是個什么東西呢?”

  一群理論上根本就還是略比文盲好些的孩子,紛紛露出思考的神色。

  老狄微笑地看著全班,循循善誘:“隨便說,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劉少鋒看了看左右,略帶猶豫地舉起了手。

  老狄很客氣地伸手一請:“請講。”

  劉少鋒站起來,有點磕巴地勉強理解道:“我覺得應該是社會的一部分,是社會這門課的一個分支,當然應該跟歷史也有一點關系,不過跟社會更近一點。哦……”說話間,劉少鋒突然眼睛一亮,興奮道:“我想明白了!歷史就是所有社會的總結,社會就是思想品德的總結,思想品德講的是一個人,社會講的是一群人,歷史講的是所有人!”

  “嗯……不錯!”老狄點頭道,“同學,你很有悟性啊!這個角度想得不錯,還有別的想法嗎?”

  “沒了。”劉少鋒笑著搖頭,顯然已經很滿意自己的發揮。

  老狄笑了笑:“那請坐吧,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坐下來的劉少鋒,眼里滿是少年人的意氣,剛才英語課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大聲回道:“我叫劉少鋒!”

  “好,不錯。”老狄表揚著,又問其他道,“還有誰想說說的嗎?”

  “老師!”教室最后排,舉起了一只瘦到皮包骨的手。

  老狄抬眼望去,就見一根兒竹竿站起來,鏗鏘有力地賣隊友道:“老師!我沒話說,不過我知道林淼肯定有話說!”

  被點到名的林淼轉頭望向那二五仔。

  老狄啞然失笑。

  林淼他是知道的,入學成績第一,傳說中的神童。

  不過在老狄的心里,神童這種生物,最多只能存在于數理領域中。畢竟就算是放在古代,哪怕是天賦專精文史的天才,也起碼要到十三四歲,才能將這門學問拿捏好,更別提是在文化土壤稀薄的現代環境下長大,一個看起來在幼兒園里還要挨打的小孩。

  “同學,別鬧啊,別欺負人家小朋友。”老狄善意地提醒了許風帆一句。

  許風帆卻很冤枉道:“老師,我沒有,淼哥平時可能扯了!”

  “對啊,老師!”教室另一處,往日看起來老老實實的朱佩慈,也跟著起哄道,“林淼可厲害了,全省作文一等獎呢,懂的比我們都多!”

  朱佩慈一喊,班里頭至少十幾個林淼的“老相識”全都跟著鬧起來。

  一群小姑娘,看熱鬧不嫌事大。

  老狄很無奈,只好苦笑道:“好,好,讓他說,讓他說。”

  靠,什么破習慣,干嘛非要用疊詞……

  林淼聽著老狄這話,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周星星電影里的某句臺詞。

  “小朋友,你有什么想法嗎?”一看就知道是大齡單身狗的老狄,低頭用哄幼兒園小孩的口吻,努力讓自己表情友好一點地問林淼道。

  林淼淡淡然站起來,卻先嘆了口氣:“唉……”

  老狄問道:“怎么了?”

  林淼道:“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來清理門戶這四個字……”

  教室里一陣輕笑。

  許風帆動作不自然地摸了摸領口的扣子。

  林淼又馬上正色道:“好吧,既然都想聽我說,那我就隨便說說吧。按我的理解,思想品德如果作為一個社科學概念來看話,它的本質,應該是社會對個人的最初級的要求,包括對個人行為的規范,對個人道德的培養,是當前社會對社會個體,給出的最基本的生存準則。只有在符合這個準則體系前提下成長起來的個體,才會被認為具備適應于這個社會的價值體系,個人存在,與現行的社會結構體系不僅不相沖突,而且互相促進。從規范行為和樹立道德觀念,到建立穩定的是非觀和社會觀,再到形成完整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以及合乎主流社會期許的世界觀,這是社會對人的要求,也是一個人從生理到心理,從肉體到精神,完全融入社會的必經之路。而思想品德這門課,就是這條路的起點,也是社會對個人最初的指導。”

  老狄聽到這里,已然目瞪口呆。

  這尼瑪撲面而來的老子大學畢業論文的感覺是怎么一回事?

  而林淼還沒說完,話匣子一打開,就止不住地往外倒:“不過我覺得這種指導,作用還是相當有限的,因為一個人的思想觀念太容易受環境的影響。

  就說最簡單的,世界觀這種東西,真不是能靠社會期許就規范出來的,你比方說我,我本質上認為這個世界確實是物質的,但很多時候呢,又不得不相信命運的存在,本質上講,我是一個客觀唯心主義者,可我又不愿意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個宗教,因為每個宗教的教義,都存在洗都洗不掉的主觀唯心的色彩,非要選一個最接近我想法的宗教,我覺得我應該信道教比較多。但我又不可能信道教的某個具體的神仙,如果世上真的有鬼,我寧可拿《道德經》來辟邪也不會拿什么亂七八糟的符咒來辟邪,可你要說我信的是‘道’的思想,但這個思想又無法在生活上給我任何指導,事實上諸子百家我覺得最好用的還是法家,外儒內法,對外永遠政治正確,對內嚴格按規矩辦事,能說不能做的事堅決不做,能做不能說的事堅決暗戳戳地往死里做,拿到好處最重要,所以我的偶像是李斯和韓非,但話說回來,其實我對荀子的思想也很欣賞,制天命而用之,牛逼吧,但這是純唯物思想,跟我的世界觀又沖突了,可我又很奇怪一點都不覺得矛盾。

  就像我的政治立場,其實我骨子里很愿意當個極右份子,我認為在未來的某一天,世界大戰絕對會發生,結果絕對是人種滅絕而不是種族滅絕,就看誰先積攢出足夠的實力,誰先動員起足夠的力量,誰先下手誰就贏,但是有時候我看非洲難民那么可憐,又會有惻隱之心,那我還是不是極右?如果這時候再來點媒體輿論引導,說南非黑人在曼德拉的領導下又怎么欺負白人農場主了,我又到底是該跟左派們一起歡呼政治正確,還是該站在一個純粹的個人的角度,去同情那些人身財產遭受損害的白人倒霉蛋,還是站在無產階級的角度上去思想,該用什么態度去看待和對待國外那些跟我沒有實際利益糾葛的資本家,很復雜啊,不論從哪個角度切入,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問題,根本沒有標準答案。要硬說有,就是我們個人的利益不能受到損害,但這一點,肯定又和《思想品德》這本書里的某個觀點矛盾。

  所以我想來想去,我覺得思想品德除了是社會對我們這些小孩的指導,應該也是人和人之間,千百種不同觀念的共同妥協吧。我看過一本書,書名就不說了,反正說了你也肯定不知道,但書里有句話,我覺得挺有意思的。那句話是:讀歷史讀到最后,通常都能讀出三個字,叫不得已。這個社會所有既定的規則,都是不得已啊……”

  林淼一通長篇大論講完。

  教室里落針可聞。

  老狄石化在原地,嘴里發干,目瞪口呆。

  管他娘的唯心唯物……

  反正這一刻,他自己的世界觀,是崩得徹底沒法補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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